殖民地之旅 | 誠品線上

殖民地之旅

作者 瀟湘神
出版社 遠足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商品描述 殖民地之旅:遊走在深邃史實與迷離奇幻之間攪動文學虛構與實境空間的界線在一百年後,追訪已逝文豪佐藤春夫的腳步這塊土地,殖民已然遠去,怎麼殖民的迷霧仍舊壟罩……暢銷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遊走在深邃史實與迷離奇幻之間 攪動文學虛構與實境空間的界線 在一百年後,追訪已逝文豪佐藤春夫的腳步 這塊土地,殖民已然遠去,怎麼殖民的迷霧仍舊壟罩…… 暢銷小說《筷:怪談競演奇物語》〈鱷魚之夢〉作者瀟湘神 追索百年前文豪佐藤春夫的腳步,探訪過往,逆寫經典 ——只為贖回專屬於「我們」的身世 一世紀以前,臺灣仍是日本帝國的海外殖民地,而在一九二○年,佐藤春夫這位文豪偶然來到臺灣旅行,並將這段經歷寫成數篇作品,集結為《殖民地之旅》一書,也隨之成為經典,自此激發日治時期臺灣文學的創作。一世紀以後,臺灣早已脫離日本殖民,有了民主制度與自己的政府,更能使用自己的語言,寫下屬於自己的故事。然而,因為統治者更迭、曾經的政治力影響、不同族群彼此區別,以及距今久遠、文獻闕如等等因素,即使同樣生活在這塊土地上,但回顧「我們」的過往,卻依舊存在著許多難以明察的暗隅。 自身的歷史,有時竟如被時間隔絕的異國一般遙遠。然而,卻也因為如此,這些未竟明瞭之處,反倒讓人有了思索、猜測、幻想的空間,發展出新的故事。 奇幻小說家瀟湘神長期以臺灣歷史與民間信仰、妖異傳說為題材,也累積了豐厚的文史知識與深刻的思索。這一次,他將追隨一百年前佐藤春夫的腳步,重新開啟這段「殖民地之旅」。小說家以銳利的目光,帶領讀者穿透當代的眼前景象,也藉由實地踏查與歷史考據,對佐藤春夫經典之作抽絲剝繭,看清裡頭交織的虛構與真實。在掘開層層時光沉積之後,這趟旅程,或許能引領抵達屬於「我們」自身的歷史。

各界推薦

各界推薦 瓦歷斯‧諾幹 文學作家 馬翊航 文學作家 陳允元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詩人 邱若山 靜宜大學日本語文學系教授兼系主任、佐藤春夫《殖民地之旅》譯者 張文薰 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所長 詹順貴 律師 魏貽君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副教授 邵族文化協會總幹事、小編 姳曄 一致推薦(按姓名筆劃排列)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瀟湘神著作者/瀟湘神臺灣作家、實境遊戲設計師,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成員,長期耕耘民俗學與妖怪文化議題。二〇一二年以從塗鴉文化發想的「大臺北繪卷」獲角川輕小說獎短篇組銅賞、一四年獲金車奇幻小說獎。著有日治時代為背景的妖怪小說《臺北城裡妖魔跋扈》、《帝國大學赤雨騷亂》、《金魅殺人魔術》,和多位作家合著時代小說《華麗島軼聞:鍵》、《說妖》、《筷:怪談競演奇物語》,及臺灣妖怪考察書籍《唯妖論》,同時是實境遊戲〈城市邊陲的遁逃者〉、〈金魅殺人魔術〉原案,亦和政府合作文化推廣活動。劉祉吟插畫插畫/劉祉吟一九九二年生。臺東人。小時候曾想未來要靠繪畫過活,最後卻走上了八竿子打不著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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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品目錄 目次 女誡扇綺譚 日月潭遊記 霧社 附錄 能高越嶺道西段 奇談 殖民地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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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 / 殖民地之旅
作者 / 瀟湘神
簡介 / 殖民地之旅:遊走在深邃史實與迷離奇幻之間攪動文學虛構與實境空間的界線在一百年後,追訪已逝文豪佐藤春夫的腳步這塊土地,殖民已然遠去,怎麼殖民的迷霧仍舊壟罩……暢銷
出版社 / 遠足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ISBN13 / 9789869938143
ISBN10 / 9869938140
EAN / 9789869938143
誠品26碼 / 2681940179001
頁數 / 288
注音版 /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尺寸 / 14.8X21X1.8CM
級別 / N:無

最佳賣點

最佳賣點 : 遊走在深邃史實與迷離奇幻之間
攪動文學虛構與實境空間的界線

在一百年後,追訪已逝文豪佐藤春夫的腳步
這塊土地,殖民已然遠去,怎麼殖民的迷霧仍舊壟罩……

試閱文字

內文 : 日月潭遊記



我懷念日月潭,在初次造訪前便已如此。
讀者可能覺得,這不是故弄玄虛嗎?沒去過的地方,怎會有懷念之情?但這並非謊言。即使沒親自造訪,我對日月潭仍有種鄉愁般的情感;不是因為日月潭風光的盛名,而是某種更私人的——
究其原因,是因為因為我曾在臺大原住民研究中心工作吧!我還在渾渾噩噩時最早接觸的臺灣原住民族,就是居住在日月潭旁邊的邵族。
數位部落——這是當時我參與的計畫。說是參與,其實我只是打工仔,但老闆曾說「你們可以坦然說自己是這個計畫的員工」,所以我就恬不知恥地照辦吧。數位部落的主要工作,是以部落為中心,整理現有的數位資源;雖然網路上數位典藏很多,但就跟無人居住的荒原沒什麼兩樣,有些數位典藏匯集了眾多資料庫,卻沒整合,缺乏一貫的分類方式就算了,不同資料庫的欄位規則還未必共通,調出來的資料可能跑掉;資料檢索本身很難用,這已是次要問題,畢竟連資料都可能抓錯行列啊!所以我們的工作,就是將這眾多資料,彙整疏理成方便瀏覽的格式。這個計畫的目的,是希望部落成員能多加利用既有資料庫,譬如透過舊照片完善家族史——這些照片很可能拍到了部落成員的家族長輩。
還有另一項工作:撰寫簡單的部落史。雖然說「簡單」,也只是從文字量來說,前置工作絕不容易,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直到現在,我仍對數位部落懷著感謝之情。我在那裡學到了許多重要觀念,譬如,過去我會用泰雅族、排灣族等概念來理解原住民,後來才知道至少該以部落為單位;同樣是排灣族,不同部落的祭儀與傳統就不一樣,甚至有不同的方言、服裝,將「某某族」的帽子戴下去——你不是某某族嗎?那你們有那個某某祭典嘛!——要是沒有呢?以偏概全不值得贊許,上面這種情況,姑且說是以全概偏好了,同樣也很危險。抽象概念確實優雅,但要是被抽象迷惑,最嚴重的結果,大概是否定生命經驗自身吧!所謂的「非我族類」,正是起於這種對生命經驗的否認。
這都是題外話,請讀者見諒。總之,調查邵族史時我還是個菜鳥,根本沒想過接下來會面對什麼,所以這份震撼迴盪至今——身為奇幻小說家,我認為那段歷史是美麗易碎的;但另一方面,這份慘烈的族群史也是不能輕易以「美麗」去褻瀆的。日月潭風光旖旎,當然無庸置疑,但要是忽略了美並非死物,而是生命在泥沼裡掙扎撐起的複雜型態,別說是美,總有一日大地會只剩灰燼吧!
整理日月潭邵族的族群史,讓我見到了不同的事物。當年佐藤春夫到臺灣,是否也見到了不同事物?這點我無法評斷,更無法代言;無論如何,日月潭確實成了我心裡小小的故鄉,是以當我身臨此地,也不可能僅是旅人心境了。




我想聊聊日月潭的傳奇故事,據說日月潭有龍——
好吧,我也承認這話有些愚弄人,不過十九世紀的《彰化縣誌》將日月潭稱為「廕龍池」,這是事實。廕龍池是堪輿上的術語,我沒研究,也不好補充什麼。但西方傳教士因此將日月潭稱為「Dragon Lake」——龍之湖——這就有意思了。要是沒見過日月潭,西方讀者光聽這名字,大概會想像渾身閃爍著金屬光澤的鱗片、翅膀宛如蝙蝠的惡龍盤踞在灰青色的沼澤上吧!寂寞的霧籠罩著不懷好意的雜草叢,這景色跟實際的日月潭自是大不相同。
漢人想像的龍也跟西方大不相同。圍著日月潭南側,有二龍山、青龍山、崙龍嶺等地,如果它們真的是龍,簡直就像在爭奪某物,聲勢壯大地湧向日月雙潭交界。
那裡,就是拉魯島。
拉魯島是邵族聖地,島上住了各氏族的祖靈,其中有位最高祖靈Pathálar(音近帕薩拉),祂是所有魔法之源頭;邵族的女巫師被稱為「先生媽」,她們要學巫術,得先經過住在茄苳樹的最高祖靈同意。在適合的日子,老資格的先生媽會用黑布蒙住新任先生媽的眼睛,划著獨木舟前往拉魯島。根據某位先生媽的證詞,最高祖靈Pathálar是鬍鬚很長、胸前掛滿鈴鐺的老者;但祖靈聽力不佳,所以接近拉魯島時(也有離開時的說法),船上眾人要大聲咳嗽,讓最高祖靈知道他們到來。咳嗽——或許有人覺得這樣不禮貌。但不張揚呼喚,而是不經意地引起注意,這難道不是種體貼的表達敬意的方式嗎?
所以,那想必是十分神聖肅穆的景色吧?在和煦的豔陽天,穿著正式服裝的邵族族人引領新任先生媽,她看不見前方,緊隨著安靜的隊列前進,習慣光亮的人突然被奪走光明,應該很緊張吧!但茄苳樹下溫暖的風、涓涓的水聲、還有突然響起的風鈴⋯⋯那都可能是神祕的預兆;最高祖靈會以某種方式揭露祂的意志,讓眾人知道她是否擁有成為先生媽的資格——
不了不了,還是到此為止吧。對這種事一無所知的我,再想像下去就太過失禮了。
總之,拉魯島是邵族聖地,這點固無疑問,但在漢人眼中,拉魯島卻沒有這樣的神聖性。在他們眼中,拉魯島是群龍爭奪之地,它在湖中宛如懸浮的球體,就像龍珠一樣,因此被稱為「珠仔嶼」或「珠子山島」。日本時代的官方地圖,就是依漢人的觀點如此記錄。
拉魯島鄰近現在的玄光碼頭。最早的邵族聚落,其實在附近的土亭仔,而非現在的伊達邵;據說邵族追隨著白鹿而來,年輕的勇士在打獵時,瞥見林中美麗的白色野獸,雖然在獵人眼中,野獸不過是獵物罷了,但日光穿過葉隙,照在那唐突的純白毛皮上,想必冷冽而錐心,像雪的反射。
年輕的獵人們跟著白鹿。
他們是怎麼獵捕,如充滿智慧的肉食獸般圍上去的?又是怎麼追蹤白鹿的足跡,在失去蹤影時仍能鍥而不捨地跟上呢?他們有多少人?有沒有獵犬輔助他們?這些我一概不知。總之,那是場漫長的狩獵,是連續好幾天、緊咬著一匹獵物不放,簡直如同戀愛的追索。
他們最後抵達了有如海洋的巨大湖泊。直到現在,還是有人將日月潭稱為「海」。
白鹿披著月光般的光輝,就這樣遁入潭中。牠其實是神靈化身,引導邵族人來到這片尚未開墾的新天地。獵人們發現這裡山明水秀,土地肥沃,又有這麼多魚,連忙回去稟報。經過一番討論,部分族人遷到白鹿消失之處,並將此地命名為Puzi;Puzi是邵語「白色」之意,用以紀念帶領邵族來此的神靈白鹿,漢人則稱此地為土亭仔。
這個傳說從日本時代就十分風行,佐藤春夫手邊的《臺灣名勝舊蹟誌》便有收錄。不過,佐藤春夫似乎不太以為然,在〈日月潭遊記〉裡,他說:「這個荒唐無稽的傳說要津津樂道到什麼程度,那是每個人的自由。」
傳說的價值不在真實,認真追究是不是真有那頭白鹿,未免太小家子氣了。這傳說有許多變體,主軸大致相同,只有細節差異,譬如,也有白鹿一躍而變成茄苳樹的版本。不過在眾多版本中,有個版本截然不同,除了某個日本時代的文獻,我幾乎沒在其他地方見過——
入江曉風所寫的《神話:臺灣生蕃人物語》,將白鹿稱為「英雄神靈的使者」;據其所言,邵族之所以遷徙,並不是在狩獵中見到白鹿,而是與「紅毛人」開戰的結果。
紅毛人通常指荷蘭人,難道邵族曾與荷蘭人作戰?至少我沒見過相關文獻。但對口頭流傳的傳說,就先別追究細節吧!傳說中,邵族苦惱於要不要決一死戰,由於雙方武器的差距,決戰必然以滅族為結局。但不決戰,難道要放棄祖先留下的土地嗎?就算要放棄,他們又能到哪裡去?四周的土地都有別的部族居住了。
就在族人爭論該怎麼做之時,族長作了個夢。他夢到傳說中的古代英雄サラマンラ(文獻僅有日文標音,音近薩拉曼拉),サラマンラ期勉他不要草率犧牲,深山裡還有過去祖先留下的土地,只要到那裏去,就能延續部落的生命。
族長醒來後,將這個夢境藏在心底,沒告訴任何人。接著某天——據說那天的天象很古怪,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甚至讓人以為敵軍將要來襲——有位族人急匆匆地趕來跟族長報告,原來有隻白鹿來到他家前面,渾身都是銀白色的獸毛,有種崇高神聖的氣質。族人射箭威嚇牠,牠卻絲毫不慌,也沒有逃跑的打算。族長一聽,立刻醒悟白鹿就是サラマンラ派來的使者!當下命令族人準備遷徙,於是他們跟著白鹿經過巒大山,最後到達日月潭,在那裡建立部落⋯⋯敘事者宣稱,這是發生在西元一六一六年的事。
西元一六一六年,連西班牙人都還沒在臺灣建立據點,更別說荷蘭了。但敘事者特別記得一六一六年,彷彿有什麼玄機⋯⋯那麼,會不會是別的數字的訛誤呢?像一六六一年,那年正是鄭成功攻下赤崁城、圍攻熱蘭遮城的年份,同年,他們也跟北方的跨部落原住民王國「大肚王國」交戰。或許與邵族交戰的不是荷蘭人,而是鄭家軍;又或是大肚王國的遺民逃到了日月潭,並將這份記憶與白鹿傳說混和——當然,這全都是我的胡思亂想。說到底,口耳相傳的年份,就算想認真也無從著手。
日本時代,邵族已不住在Puzi,而是Taringkuan,在隔了一個峽灣的石印附近。石印曾住了一群矮小的異族,邵族稱為「烏狗蟻」——顯然是漢語。有沒有邵語的稱呼呢?至少我沒找到。在當代,邵語已是聯合國認定的瀕危語言,屬「極度危險」,離滅絕只差一步。
用烏狗蟻稱呼,或許是因為他們又黑又矮吧?但要是真的跟烏狗蟻一樣小,那已經不能稱為人種了。據說,「烏狗蟻」一族於一九三四年滅絕。為何年份如此明確?因為日本人從一九一九年開始策劃日月潭水力電氣工事,打算用水壩把日月潭封起來,當成水力發電的蓄水池。這個計畫走走停停,直到一九三四年才正式完工;一旦日月潭開始蓄水,整個潭面上升,足以淹沒Taringkuan的邵族部落跟「烏狗蟻」居住的山洞。據說,「烏狗蟻」面對滅族的水位上升,堅持不肯離開,最後竟與祖先留下的土地同歸於盡,沈入日月潭——
「烏狗蟻」是否真的作為一個人種存在,我是存疑的。如果真有這群落,又在邵族部落附近,那日本時代曾造訪邵族的人類學家們怎可能不好好記錄一番?我有種不切實際的想像,或許「烏狗蟻」象徵著邵族的另一種命運。他們堅守家園,最後滅亡了,與此對應的,卻是邵族不得不被離開家園的悲痛;這次強迫遷徙對邵族的創傷之深,甚至深到他們把這段傷痛編織在播種祭的禱詞裡——

日本人要趕走我們,我們不肯,這「海」是我們的,勿使他們來此點燈打鼓,他們來了叫我們住到那裏去呢?
我們養著猪和牛,求您們保佑。請坐下來接受我們的奉獻,您們的飯應該給您們吃的;只要能使我們各姓平安。
一齊來吃吧!大吃吧!別忘了,使我們老少都平安。這些都是給您們的,吃不完的帶回去吧!
不要說小孩多,日本人來前我們人丁興旺;日本人來後我們人口大減。求您們庇護,使我們的小孩活潑可愛,能常在庭前遊玩;使我們人口增加。
來!都是您們的,帶回去吧!路上亦可以吃!
現在,請回去吧!大家高高興興地回去吧!

這段禱詞是一九五六年,人類學家陳奇祿、唐美君等人在德化社採集的,德化社就是現在的伊達邵(Ita Thao),即邵語「我們是人」之意——不是我在說,德化社這稱呼也太羞辱人了吧?彷彿原本未開化,哪個傢伙過來以德開化了,感恩感恩——到底是誰這麼沒禮貌?早期文獻,這地方叫「卜吉」,邵語稱為Barawbaw,由於日月潭水位上升,日本人將邵族人強遷至此,但這塊土地屬臺電所有,算是埋下了日後土地爭議的遠因——到了陳奇祿等人前往考察的五〇年代,這些早已是過眼雲煙,因此唐美君很疑惑,禱詞前面有勿信漢人的交代,討厭漢人就算了,明明日本人已經離開,為何還保留了對日本人的埋怨?先生媽只說以前的祭司就是這樣教的,她們便也如此記憶下來,並不覺得哪裡奇怪。
——是的,到了五〇年代,剝削只剩下殘骸;而這龐大傷痛的起點,正是一九一九年開始的日月潭水力電氣工事。
隔年,佐藤春夫抵達臺灣。
各位讀者能夠想像嗎?〈旅人〉裡,當臺電的工學士出現在佐藤春夫面前,向他說明這浩大的工程——我猛然醒悟過來,幾乎顫抖;佐藤春夫所遊覽的日月潭,與當今的日月潭完全不同!他看到的是那個水位尚未上升的日月潭,電氣工事才正要開始,這個讓日月潭成為「臺灣的心臟」、迫使邵族流離失所的時代巨輪,才剛剛要轉動而已⋯⋯




我跟妻子W前往日月潭那天,花蓮發生了大地震。
讀者可能會想,花蓮與這篇文章有何相干?請容我解釋,我的妻子W——雖然當時還沒登記,但我已經求婚,她也答應了——她在花蓮的獸醫院工作,工作日也住在花蓮,休假才回新北。前往日月潭當天,她也是一大早從花蓮出發,在臺北跟我碰頭,一起搭上高鐵。快到彰化時,記得窗外是薄薄的烏雲透著些光吧?總之,並不是晴朗到能把人晒傷的日子。我滑一下手機,赫然看到前面提到的消息:花蓮發生了大地震。
花蓮銅門震度七級,甚至遙遠的臺北也因盆地效應劇烈搖晃,捷運一度中止運轉,看著新聞附上觸目心驚的照片,我連忙跟W說「花蓮發生大地震」,她驚訝地看了新聞,某種僥倖的共感在我們間升起。早上她還在花蓮——雖然留在花蓮未必會出事,我還是覺得逃過一劫。
「我請學姊幫我看一下房間有沒有事。」W說。她說的是花蓮的住處。但W補充,花蓮人早就習慣地震,如果有誰因為地震而大驚小怪,他們就知道是外地人。
她說起二〇一八年的地震——就是深夜震倒統帥大飯店那次——七星潭大橋結構變形,日本氣象廳也對宮古島跟八重山發佈海嘯警報。那次獸醫院受地震影響,住在醫院的醫生、助理發現停水,因擔心餘震,就拿狗罐頭抵住大門。當時是二月初,寒風從門口灌進來,冷得要命,大家裹上厚厚的外套守夜。即使是這麼嚴重的地震,兩、三天後,人們也回到了日常,只有一位剛就職的同事飽受驚嚇,幾天後請假回新竹老家,大家還擔心這位外地醫生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這次地震沒有二〇一八年的嚴重,但也不能一笑置之;下高鐵搭計程車時,司機說花蓮有災情,社群網站也陸續出現災情報告,銅門山崩,花蓮車站水管破裂,車站大廳淹水。我有位文史工作者朋友住在吉安,離銅門很近,他說地震發生時,就像無數鼴鼠猛然奔騰,穿過腳底下,時不時還伴隨著要撕裂大地的地鳴。沒多久,救護車的聲響直朝山裡,救災的直升機飛過,但真正感到恐懼而手腳發軟,竟是幾小時後的事;大概是腎上腺素一時壓制住了吧?
這麼嚴重的地震,才隔了一個中央山脈,我便毫無所覺,這讓我感到一絲罪惡。
「你們要去二水啊,為什麼不去車埕?車埕比較好玩啊!」司機換了個話題。
因為我在效法佐藤春夫的旅行啊!佐藤春夫是從二水車站前往集集的,還說「二八水」這個舊名像是化妝品,所以才會去二水——不,其實我沒這麼說。這種個人興趣,說了別人還未必想聽呢!我敷衍說明天才要去車埕——但事實上,我們隔天是要去水里。
佐藤春夫的日月潭之行,當然不是搭高鐵。
他是凌晨五點多在嘉義搭上火車,順著縱貫線北上,經民雄、大林、斗南、斗六、林內等站,最後抵達彰化的二水。途中,他見到一隻蝗蟲攀附在某位乘客的草帽,轉乘到火車上。那一站,不是民雄就是大林吧?這些都被記錄在〈蝗蟲的大旅行〉中。
一九二〇年,集集線的前身——臺電為因應日月潭水力電氣工事而興建的外車埕線尚未開通;要前往集集,必須搭乘糖業公司的私鐵。但佐藤春夫前往日月潭時,剛好颱風肆虐,濁水溪沖垮了鐵路,甚至不得不下車步行,最後在某個車站換乘臺電的臺車,前往集集。
這個「不知名的寒村小站」,雖然沒充分證據,但我猜是濁水。一九一九年三月三十日,「臺灣日日新報」刊登了楚石生的遊記,他搭明治製糖的鐵路到湳仔換乘臺車,沿著廣漠的濁水溪前往集集,而且從隘藔庄開始滿滿的相思樹⋯⋯
湳仔對應到現在地圖,與濁水站重疊。
離開車站月臺,佐藤春夫受到極熱烈的招待,以下摘錄原文:

寬大而好奇的要路顯官,以公文發出了「給我好好地接待」的命令。憂懷難遣而浪跡到這個南方島嶼來的我,以文學家的資格,受到了特別的待遇。接待的人們接到大半是長官一時興起而發出的命令後,他們其實也不知道文學家是什麼,反正是長官的命令。可憐他們,不管我是多麼寒愴潦倒的小子,也非招待我不行了。
首先,他們用準備好的最客套恭維的語詞對我說話。為我準備了安裝著座椅又有遮蓋的台車。——儘管是貴賓,因為是在山裡,所以讓我乘坐了與在內地用來運送泥土同型的台車。不過,如我剛才已提及的,那是特別安裝上了座椅、附帶裝有像嬰兒車似的遮蓋的台車。那台車劃破熱風滑行而出時,和對面駛來的另一台沒有遮蓋等裝備的平民的台車相錯而過。對面迎駛而來的台車打了個招呼,兩輛台車在相錯過半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停下來一看,才知道對面來的台車,一樣是要來迎接我的。看起來,要迎接我,單單派一個人還不夠似的。而且這次來「迎接」我的人,還是帶著隨從的身分的人呢。

當然,獨自旅行的我跟W可沒這樣令人稱羨的待遇;我們在二水買了前往集集的車票,距下班車還有一個多小時。
集集線是觀光路線——應該吧?月臺上有個展示牌,炫耀般地宣稱集集線與日本的天龍濱名湖鐵道、夷隅鐵道締結成了姊妹線,顯然是要推廣觀光;但實不相瞞,我實在看不出什麼觀光線的精神。
列車抵達月臺後,裡頭的光景雖也像是觀光列車,但與其說有那種印象,更像是旁白用單調的口吻強迫我認知到「這是一輛觀光列車」;我感到的不是「觀光」,而是強調自己是「觀光列車」的努力。
靠著車廂兩側的長形座椅,在不知什麼材質的布料上,印著吉祥物的彩色印花,而塑膠製的獅子吉祥物本尊穿著漢人服飾,大概跟坐下來的成人差不多高,就這樣被黏在座椅上。這或許是觀光列車常見的設計,但整體給我的印象卻是蒙塵——甚至骯髒的。是配色的關係嗎?還是表面油亮亮的塑膠製品看來就缺乏真誠?總之,不知是缺乏執行面的細緻,還是從理念層級就有些粗糙。再說下去或許會得罪人吧!不過,真的不是設計吉祥物、將車廂內部裝飾一番就能稱為用心,要是讓觀光客覺得敷衍了事,不是反折損了觀光的興致嗎?
其實直到集集車站,這種營造觀光氣氛的力不從心可說是緊追不捨,甚至有些讓人惱火了。這一切,還不如集集車站東邊樹蔭底下的廢棄臺車軌道呢!那種不加修飾的歷史痕跡,伴著長長綠色隧道邁向地平線的從容,總算一掃我的鬱悶。
根據〈日月潭遊記〉,佐藤春夫是下午兩點多抵達集集,離嘉義上車的時間已過了九個小時;這在當代看來真是不可思議,現在搭乘區間車,嘉義到二水僅需五十分鐘,二水到集集差不多三十分鐘,就算百年前的火車比較慢,加上轉車、步行、搭乘臺車的時間,這段旅程一定比他自己筆下折騰許多。
現在方便多了,臺北轉運站就有客運直達日月潭,即使不是從臺北出發,臺中火車站、臺中高鐵站都可以轉南投客運。總之,方法多的是。
根據計畫,我們在集集的民宿過夜,隔天早上搭民宿附近的公車前往水里——這也是為了配合佐藤春夫的行程。
佐藤在集集過了一晚,但臺電的熱情招待還等著他呢!第二天早上七點,他坐著轎子,旁邊還有五個臺電的人隨行,浩浩蕩蕩地從集集出發。他們打算走「舊道」,也就是土地公鞍嶺,因此不是坐一般轎子,而是椅轎;一般轎子在山路可是寸步難行。
一九二〇年的集集是何等面貌,我難以想像。但離開集集小鎮,恐怕是一邊欣賞著左邊的集集大山,一邊眺望右邊的濁水溪河岸吧!佐藤春夫說能看見玉山,可說是被群山圍繞著;他們在水裡坑休息,走上崎嶇的土地公鞍嶺,經土地公廟後下行到銃櫃,接上新修築的道路,往北到日月潭,最後沿著潭畔道路,前往現在水社碼頭附近的涵碧樓投宿。要是不看地圖,光聽我這麼說,或許十分無聊吧!在此只說個重點:要走完這段路,非得花掉六到八小時不可。
佐藤春夫倒好,還有嫌棄椅轎不舒服的餘裕,我們可不想花八小時走到水社啊!所以我決定將重點放在土地公鞍嶺,集集到水里這段路,就由公車代勞吧。
這樣安排的可惜之處是,我們錯過了「化及蠻貊」的石碣;這塊巨石是陳世烈所題,他是雲林撫墾局委員,寫這四字,算是主張開山撫蕃的政績吧!石碣的所在地,據說是集集往水里的舊路——現在卻遠離主要幹道——要穿進產業道路,附近甚至沒有能稱為聚落的地方。但,也沒這麼可惜,畢竟佐藤春夫也錯過了;他會知道這個石碣,是從水社來迎接他的監督說的:

看過了刻著「化及蠻貊」的大石頭沒?這太遺憾了。要是我跟您在一起,一定告訴您的!




雖然有點突然,但我想說說「化及蠻貊」的往事——或許時間有點退得太多了,但總之,讓我們從牡丹社事件說起;在牡丹社事件前,清廷對臺灣的統治,其實是採取消極態度的。
也對。撇開戰略位置之類的專業知識,在北京看來,不就是南方沿海居民移民過去的小島嗎?還一天到晚造反呢!然而,一艘宮古島的船因颱風漂流到屏東東岸的八瑤灣,誤會其為可疑人士的高士佛社原住民殺害了避難的五十幾人,日本嚷嚷著被害者中有日本人,向清國追究,清國說殺人的生蕃不歸清國管轄——這給了日本可趁之機。於是,日本軍隊大張旗鼓來到屏東,面對日本軍隊在明治維新後的先進裝備,原住民部落是怎麼想的?恐怕多少有些無可奈何吧!對手無寸鐵的琉球船員出草是一回事,但面對帶著槍砲的軍隊就是另一回事了。想當然耳,這事以牡丹社等部落的敗北作結。
歷史課本大概都有教吧!多餘的介紹就不必了。總之,這件事揭露了日本對臺灣的興趣,清國緊張起來,開始意識到臺灣的價值,總算是積極管理,主動進入「後山」——中央山脈以東的神祕地帶——撤銷先前對移民的種種限制,進入「開山撫番」的時代。
這就是「化及蠻貊」的序幕,陳世烈寫下這四個字時,已是牡丹社事件的十三年之後。
陳世烈是何許人?巡撫劉銘傳曾在一份奏章中提到:「縣丞陳世烈於雲林坪設局,招撫沿山郡番十六社,蠻番、丹番、樟腳等四十四社,番丁五千餘人,均先後薙髮歸順⋯⋯」如此云云。所謂「薙髮」,就是那種前面剃掉、在後面綁辮子的滿州人髮型,算是統治的證明吧!滿州人入關,首先就是要漢人薙髮;在臺灣,歸化的原住民族當然也比照辦理。換言之,你們不只是要臣服於我,連物質文化、精神文化都要向我靠攏,最後與我同化——
仔細想想,這不正是「殖民」嗎?
所謂的「化及蠻貊」,就是把「文明與進步」帶給「野蠻人」——且不論文明是不是真有高低、進步又要如何定義,這種心態不是很危險嗎?西方國家殖民的時候,恐怕也是懷著「我為你們帶來進步」的想法吧!我不是說進步不好,但如果進步這麼好,不必用力量屈服,大家自然會起而效之,像什麼自強運動、明治維新;如果進步有選擇權,就表示存在著相應的「尊重」。
但要是沒選擇,就只是傲慢了。
這種不知不覺的傲慢,或許比我們想的更難察覺;我曾聽某些人說中華民族愛好和平,不會主動侵略別人——他們或許是真心的吧!撇開對歷史無知的可能,說出這種話,不正表示他們認為理番、勦番、同化政策沒什麼問題嗎?但要說比日本殖民好到哪裡去,我還真看不出本質上的差異。
先前提到的「德化社」也是。說到底,就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邵族人正名,說不定還會有人要譏笑說「幹麼在乎這種小事,實際上又沒什麼差別」呢——我不是說真有這號人物喔;這只是我的想像。不過,哎,如果這種人真的只存在於小說家的幻想裡,天下就會太平許多了吧!
說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了。陳世烈曾建了間「番學堂」,就是讓原住民學童來學習漢人文化的,與日本人蓋的蕃童公學校相近;這間學堂在楠仔腳蔓社,位於南投縣信義鄉望美村;楠仔腳蔓這個詞,據說是鄒語「肥沃平原」的意思。學堂不到一年就荒廢了,似乎是教師急著教導漢學,不顧學生意願,甚至把學生打傷,大家心生厭惡,紛紛逃學。這位教師發現學生不來上課,是不是氣到跳腳,我不得而知,但對一位毆打學生的教師,假設他脾氣暴躁,應該不為過吧?雖然在他看來,可能是這些「野蠻人」不受教、可恨至極,甚至覺得自己是受害者。
但傲慢——對那些被暴力相向的人來說,可是心知肚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