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 上卷: 赤地天網 | 誠品線上

九死一生 上卷: 赤地天網

作者 陳星
出版社 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國家書店松江門市
商品描述 九死一生 上卷: 赤地天網:一生親歷肅反、反右運動、大躍進、大饑荒、文化大革命,一位年近九十五歲的老藝術家,費時三十餘年不斷追憶書寫,記錄了甘南及周邊十餘個勞改勞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一生親歷肅反、反右運動、大躍進、大饑荒、文化大革命,一位年近九十五歲的老藝術家,費時三十餘年不斷追憶書寫,記錄了甘南及周邊十餘個勞改勞教場及蒙冤者的悲慘命運,寫出小老百姓在歷史洪流中拚搏、掙扎直到被泥沙吞沒的眾生相。 記憶,是他最堅實的反抗。 你是否願意聽他講講,他經歷了怎樣的九死一生? ================ 畫家陳星出生於陝西大山裡一個窮苦的自耕農家庭,他十九歲投筆從戎,抗日遠征;抗戰勝利後批判國民黨腐敗,投身新時代;1950年代忘我奮鬥於大西北林區建設,卻被政治運動風暴捲入地獄,親歷了社會最底層的苦難──因為有一點土地,陳家在土改中被劃為「地主」,父親絕食而死,大哥上吊自盡,母親哭瞎雙眼;1957年,陳星被劃為右派,兩度入獄。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和它的兒女們,在革命掀起的滔天巨浪中生離死別,家破人亡。 在獄中,他見證了許多獄友的苦難與冤屈。他們的生命被時代遺棄,沒有留下名字,也得不到紀念。唯有在陳星筆下,我們得見他們的欲求、屈辱和反抗。 文革結束後的1979年,陳星服完實刑15年,逢右派改正而提前出獄。因平反不徹底,延誤醫療,失去左下肢。他拒絕屈服,架著雙枴上訪申訴。經過長達25年的抗爭,始獲法院宣告無罪的判決。 ================ 本書分上下兩卷,上卷從少年時代寫起,包括求學、抗日從軍以及戰後的掙扎,以及作者自1950年代之後蒙冤、入獄的經歷,止於文革結束後離開監獄工廠,失業回家。誠如其言:「『坐牢』也是我一生的主要任務!」下卷則記錄作者出獄後,為「割尾巴」(推翻法院「改判五年」的錯誤判決)屢次上訴,歷二十五年始獲無罪宣告;又循法律途徑,求取作為無罪者應有的退還沒收款及相關待遇,這條漫漫長路,迄今四十年仍未獲得完全的公義。 數十萬字的生命血淚,一個「反革命」「右派」坐獄15年、上訴25年的「賤民痛史」!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陳星陳星 號罹翁,1925年冬出生於陝西省西安市藍田縣;1943年畢業於西安中華藝專。 1944年在西北農學院就讀時,投筆從軍抗日,抗戰勝利後在貴陽中學任教,因創辦進步刊物《時代影劇》,被當局拘捕入獄。1949年8月在西北人民革命大學進修,1950年畢業後從陝西到甘肅支援林業建設。1957年被劃右派,後被逮捕判刑;五年後出獄。謀生艱難,文革中再度入獄,直至1979年右派改正出獄。因平反不徹底繼續申訴,遭遇迫害而失去左下肢,致殘終身。2004年80歲時被宣告無罪,得以落實離休幹部待遇;迄今冤案未得到國家賠償。為索回冤案財物及有限補償繼續抗爭至高齡九十。 出獄三十多年來,追習書畫,現為中國國家一級美術師;任省內外多家書畫藝術團體榮譽職務。 屢次為希望工程、抗災救災、助殘助學等慈善事業義賣作品,捐贈了裝裱成品國畫四百餘幅。出版有《千里洮河圖》畫冊、《陳星畫集》等;著有紀實作品《岷山洮水間》、《九死一生》。

產品目錄

產品目錄 著者自白/陳星 賤民痛史──讀甘肅五七蒙難者陳星的長篇回憶錄《九死一生》/艾曉明 寫在前面/陳星 【上卷】赤地天網 第一章 從戎 第二章 赤誠 第三章 肅反 第四章 反右 第五章 饑饉 第六章 求生 第七章 天網 第八章 苦囚

商品規格

書名 / 九死一生 上卷: 赤地天網
作者 / 陳星
簡介 / 九死一生 上卷: 赤地天網:一生親歷肅反、反右運動、大躍進、大饑荒、文化大革命,一位年近九十五歲的老藝術家,費時三十餘年不斷追憶書寫,記錄了甘南及周邊十餘個勞改勞
出版社 / 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國家書店松江門市
ISBN13 / 9789578924758
ISBN10 / 9578924755
EAN / 9789578924758
誠品26碼 / 2681824156005
頁數 / 336
注音版 /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尺寸 / 23X17CM
級別 / N:無
重量(g) / 572g

最佳賣點

最佳賣點 : 「『坐牢』也是我一生的主要任務!」
★一個「反革命」「右派」坐獄15年、上訴25年的「賤民痛史」★

試閱文字

自序 : 〈寫在前面〉/陳星

  亞里斯多德說:人是政治動物,一生要共同生活。
  我說:政治是人的空氣,猶如魚的水。
  水受到嚴重汙染,魚就會逃離或死去。空氣被汙染,人就會得病;汙染嚴重人也會死,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有人說:我不問政治。但政治要問你,這在近現代的中國,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半個世紀以來,一個接一個的政治漩渦,自源頭而降。所謂「文化大革命」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大漩渦,幾乎沒有一個中國人不被它漩得暈頭轉向。不管你是否願意,都得向左漩。「左」是時代風尚、行為準則。站隊要向左看齊,握手要伸左手,車馬行人靠左行,左撇子也成為時髦。「左」是革命的,「右」是反動的。「左」是方法問題,「右」是立場問題。「寧左勿右」是處理問題的法寶,凡事必須「左」三分。一句話,「左比右好」。偉大領袖把人群分成左派、右派,意即革命派與反動派。左派手裡拿的白旗,你必須說那是紅旗;指鹿為馬還要臉不變色心不跳。
  你要是還不知道這位幹部是共產黨員,而給他提了極平常的意見,他就會用「對黨不滿」這面大旗來做他的虎皮。對政策提點改進建議,你就是企圖推翻社會主義制度。他裝腔作勢地給你提段毛主席語錄,你若背不出來,那就是「反毛澤東思想」。這在文革時期是常見的事。
  有人無意識地把印有「毛主席」三個字的報紙坐到屁股底下,就被帶上反革命帽子去坐牢。虎死威不倒,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後,餘威仍在,至今還在。
  我以為,給人們政治思想、經濟生活中造成一言難盡的災難,或許不應歸咎於一些真有信仰的共產黨人;而他們很多人也難逃厄運。領導總愛說向前看,但我認為,要明辨是非,應該向後追溯;以史為鑒。
  小民一生只知愛國愛民,無任何罪惡可言。但解放後又五進五出囹圄,先後蹲過一十五個大大小小如同枉死城般的監獄和看守所。在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原告、公訴人、審判員的世所罕見的違背司法程序的情況下,拿到三份不給上訴權的判決(不包括第四份終審判決),累計領刑三十五年。
  從上個世紀1970年代,由底層到高層機關不斷申訴,上訪;一直到本世紀初,沒有任何一個法院辦案人員主動問我一聲。省委、省人大、省檢察院和高院有關領導查證多次,他們研究了我的申訴,並向高院建議複查再審。而審批機關死死握住「左」的權柄,不肯鬆手,最終令我夢斷黃橋!古羅馬普魯塔克說得好:「對人民來說,惟一的權力是法律;對個人來說,惟一的權力是良心。」某些人既不講法律,也不講良心;這就是我對目前很多執法者的判斷!
  自而立之時被誣為反革命、右派;近二十年在監獄和看守所被囚禁。到耄耋之年,傷痕猶在,汙名猶在;我還沒有得回應有的公平正義。
  在我行將就火(編案:因大陸採火葬,故有此稱)之前,願將親身經歷的一齣齣悲劇資料獻給憂國憂民的知識界、法學界和史學家;奉獻給多災多難的同胞和年輕一代讀者。
我相信,以史為鑒,將是民族之幸;也是倖存者的責任。


⓪話從這裡說起

  托爾斯泰說:「人生不是享樂,而是一樁十分沉重的工作。」背負重物,步履艱難,在人生路上蹀躞跋涉。假若你能將自己的重負,轉移至他人,且不被發覺,並揮鞭驅趕其人,然後收穫他的勞作;你便會看到他在痛苦中煎熬。於是,你覺得愉快和自豪,你被人羨慕、崇拜,異常幸福。這是聰明人,也是人上人。鄭板橋先生有首詩:船中人被利名牽,岸上人牽名利船。江水滔滔流不息,問君辛苦到何年?
  薩迪也說:「如果你對別人的苦難無動於衷,那麼你就不配稱為人。」如上所述,不只是「不配稱作人」;但卻被公認為上等人。社會的道德觀在那個歷史階段已蛻化到奴隸制時代。叔本華說得簡潔:人們給同類施加痛苦若並無其他原因,那就僅僅是出於惡。
  最痛苦的人,莫過於被凌遲處死的罪人。
  我晚生了幾十年,便為當過幾十年囚犯而未被凌遲處死而感到輕鬆。
  但我時常在夢中見到被凌遲處死的人,他們被行刑者一刀刀、一片片地割著,而我對受刑者面部的緊張抽搐、身體的顫抖、叫聲的淒慘、劊子手的洋洋得意、監斬官的不可一世、旁觀者的驚恐萬狀、親屬的悲痛欲絕,既不羨慕也不同情,更無苦楚之感,只覺得自己倖免之幸!好在我並不孤獨,和我相似的人多如牛毛。中國有句諺語:「兔死狐悲」。我不悲,當然不如一個禽獸。
  在行刑者將要完成最後一刀時,竟有一人大步走向監斬官。叩頭後,他指出行刑者在某幾個部位漏割了哪幾刀,故不足三百六十刀。他奉命接過刑刀,從容不迫地在犯人身上一刀刀補足後,才施了最後一刀。於是這人被紅袍加身,那把刀也永久握在他的手中。
  回憶夢中所見,我慚愧自己無此絕技。同時也覺得自己不配稱作「人」,所以我便成為劣中之劣的劣等人。
  本書上卷《赤地天網》的前九篇是在1988年寫的。後因住醫院,抽空補了個第十章。現將離開監獄工廠後的坎坷經歷歸於下卷《風雪夜歸》,全書共一十八章。共產黨人常常講:辦事、說話的基本原則就是「實事求是」;所以,我也遵循這一原則,敘真事,說實話。我不會避諱,也不會虛構;都是真人真事,有些人也還健在。若我有不實之詞,願承擔法律責任。
  大作家們給偉人、名人寫的頌歌,可以說是汗牛充棟了。但小小百姓在歷史洪流中的拚搏、掙扎直到被泥沙所吞沒,均被「不值一提」擱過了。我覺得應補上這一章,因為我們都是人。
  黃河水無論來自天上還是地下,只能是一滴滴匯集起來的。人們以為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今它時而斷流了……我也在想:這究竟是為什麼?

試閱文字

內文 : *本段摘自書中第五章〈饑饉〉的「佛地白骨」一節:

  卓尼縣楊土司是西藏王念知贊布派之後裔,至今相傳二十代,歷代執行的是類似政教合一的體制。長子為土司繼承人,管理四十八旗的百姓;次子為僧官,管轄四十八旗下的僧眾和活佛。禪定寺是僧官的住地,「平叛」之後,寺院改作監獄。1959年1月,我被調來這裡。
  這座寺院建於大約五百多年前,「禪定寺」三個字是1710年康熙皇帝召見活佛禪靈時御筆題賜的。後由禪靈捐款擴建,大小建築有一百七十二處。大經堂可容四百多喇嘛念經,全寺僧侶最多時至三千,到民國時至少也有七百餘人。禪定寺供奉的是文殊菩薩和黃教創始人宗喀巴,這裡規模宏偉,藏經豐富。美國人洛克曾於1927年在此印了全套《甘加》和《單加》,並將之運往美國收藏。然而,這一宏偉建築,被軍閥馬仲英(又稱尕司令)縱火焚燒,毀於一旦。現在的建築是前土司楊吉慶於1932年重建,雖不及原來的宏偉,倒也不相上下。然而,到這裡之後,我所看到的是一片淒涼景象。
  如今,一座座僧侶宅院大門緊閉,不見紅衣喇嘛;他們因涉嫌參加叛亂,被攆出了祖輩居住的僧房。僧官楊丹珠在甘南被軟禁,木耳當活佛前一年經內蒙去了西藏,倖免於難。伊力倉活佛被誣參匪,與雷兆祥副縣長一同被槍決。稍有威望的喇嘛均被帶上「念咒經」的帽子,遭到關押。大管家吉巴、塔讓死於獄中。最可憐的是那些未成年的幼小和尚,他們的師傅被捕,房屋被沒收,家人死於戰亂。家裡不要說牛羊,連隻狗也沒有,他們只能淪為乞丐。
  寺院裡的貴重文物已蕩然無存,只有幾口大鍋,它們倖免於送進小高爐煉鋼鐵,還可以來為犯人服務。油漆剝落的大門樓頂上,站著兩個裹著羊皮大衣的武裝警察。門洞裡,兩個「自由犯」圍著火盆守門。一株被雪壓彎了枝條的老柳樹上,有幾隻烏鴉縮著脖子,不時發出幾聲淒涼的慘叫。
  我和幹部犯郝鎮,在這裡擔任著一項十分重要的工作―管理病院食品庫。
  病院分為兩處,一處住危重病人,一處住重病人。輕病當然不算病,只能蹲在監號裡呻吟。然而,凡是進入危、重病院的人,就是把人參湯灌進嘴,他也不會嚥;既使嚥下去了,那也無濟於事。郝鎮說:「能吃的時候不給,給的時候不能吃了」。
  冬季,藏族犯人死了不少。其原因大致如下:在大煉鋼鐵和農田基本建設中,犯人日夜苦戰,他們從外面帶來的一身膘都消耗殆盡,此其一也。藏族同胞以食肉為主,酥油糌粑為輔。而入獄後每天只有兩餐青稞麵的糊糊,入不敷出,此其二也。集體住宿衛生條件太差,且無必不可少的取暖設備,此其三也。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吃不飽,營養跟不上需要。當時還沒到糧食最短缺的時候,大鼻子院長還在說「今後愁的是糧食沒處裝」。但限於政策規定的糧食標準,上級寧肯「沒處裝」,也不敢裝進犯人的肚皮裡。
  醫院的大夫明知是營養不足造成犯人大量死亡,但誰也不敢說。只有犯人大夫包忠誠天不怕地不怕,他在每份死亡報告書上填著死因:「營養不足,死於心力衰竭。」有鑒於此,新提升的公安局副局長楊思俊,成立了病院食品保管室。
  這裡的食品幾乎應有盡有,大部分都是早先進來的犯人家屬給自己家人送來的。那時他們的家裡還有一點食品,但獄方收了卻不交給本人,而是堆在庫房裡。後來,這些犯人的家屬也都被抓了進來。現在這些東西被用來救命。當然他們也購進了一點食品,儘管省著省著發,不幾天也就發光了。這樣,我和郝鎮也就失業了。
  郝鎮是個學獸醫的,我們短期相處,我感到他過於心直口快。楊局長叫我們在重病院吃飯,他的絡腮鬍一撅:「我還不到那種程度!」於是,我們依然喝自己的糊糊。有個民警隊長向我要點酥油,我便同他商量。他卻說:「餓死的救不活,卻把活著的往死撐。」後來,這位隊長把我大大地報復了一下。
  保管室停業後,我被調去搞犯人登記。這裡,原來是由梁東升、郭思楊兩人作犯人調查統計工作。
  農村的「學習班」、「集訓班」不在話下,僅取得正式犯人資格,關在城關附近的就有六千之眾。他們不像我們這些右派,都有檔案,有被捏造的材料卷宗。這些民眾是像羊一樣,一群群地被趕進來的;雖則吃的是囚糧,但還「榜」上無名。政法幹部辦案,沒有人名無處下手。於是就成立了這個「單位」,由梁東升負責。
  按理說,登記犯人又有何難?做起來還真是不容易。藏胞的名字老是那麼幾個,有些人甚至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要弄清每個人出生的時間、本人有什麼特徵;還要注明何時何地被捕,現關何室。所以,要把這六千多人登記得一目了然,有名有姓可供政法幹部查詢;是件很複雜的工作。僅有他們兩人,實在難以勝任。
  我取得了這樣一個合法身份,得以去大經堂「參觀」。
  剛到側門,就見兩個似人又似鬼的犯人共提一個馬桶,搖搖晃晃往前挪。他們走過的雪地上流著一條粗粗的黃線,兩邊被皮襖拖了兩道槽。門裡有兩個幹部犯像秦瓊、敬德一樣守著,一股無法形容的怪臭撲鼻而來。這裡的灰暗、陰森恐怖和天窗上的微弱寒光,使我打了個寒顫。我真懷疑自己,是否走進了十八層地獄?
  我閉了一下眼,才辨認出一些模糊的影子。一排排大圓立柱支撐著藻井,地下一片灰褐色,好像橫七豎八擺著的羊皮胎。我只能從「皮胎」的一端長的「髮菜」來斷定,這是人頭。若不是他們還在發抖、打顫和微弱地呻吟,我不敢把他們當作活著的人。如果沒有大小便聲,這裡將是死一般的靜寂。現在,連念「嘛彌巴彌訇」的聲音也聽不到。
  上千個這樣的身軀,日夜蜷縮在「皮胎」裡;只有開飯時才坐起。各色各樣的木碗從「皮胎」裡伸出來,去接那一勺糊糊;直到用舌頭舔得一點不剩,才又揣入懷中。因為這木碗是他們惟一的生命之源,也是惟一的財產。然而,有的人舔著舔著也就永遠不舔了。
  文殊和觀世音菩薩是以救苦救難聞名的萬能神仙,如今,姑且不說世界上有如此多的冤魂;整天躺在文殊菩薩腳下的虔誠信徒正在死亡線上掙扎,不知他們為何閉目不視,充耳不聞?莫非你們也和惡魔沆瀣一氣,摧殘善良於人間香火?你們是否有愧於佛祖的良心?
  這裡還有一千多人,被視為健康的人。每天,獄方都要從這些人裡抽出幾十人去山上背柴,到河邊挑水。有一個青稞麵的饅頭作為重償,所以也就能出現勇夫。
  在這座小城裡,分佈著數十座大小不同的監院。不但有男監,還有女監,也可稱為母子監。這裡有待字「閨中」的少女,有剛進洞房就被趕出來的新娘,有身懷六甲的孕婦,有即將臨產的寡婦。還有懷抱嬰兒的母親、年逾古稀的老嫗,也有不懂事的兒童。
  女監不像男監那樣寂靜,嬰兒一啼哭,母親就用乾癟的乳頭去堵他們的小嘴;用手撫去孩子的淚。母親自己的淚又落在孩子的小臉上。
  這裡還能聽到老嫗的哀歎、少婦的啼哭和兒童的戲謔,因為他們在大煉鋼鐵中付出的代價遠遠不及男犯。
在這些犯人中做調查登記,最困難的是填寫「案由」一欄。被關押者都是一問三不知,有的人連頭也不擺一擺。我們只好見藏民填「叛匪」,見回、漢填「反革命」。有些還能說話的犯人便扯住我們,要討還他的氌氆褐衫、眼鏡、手錶、珊瑚和手飾。也難怪,他把我們當成了沒收東西的幹部。
  我在這裡還是專給死人發「釋放證」的,現在是前門進的少,後門出的多。
  從農場抽來兩個專門做亡命牌的木工,三十個打墓工。好在寺院後邊是座向陽的山坡,因為被紅太陽喝乾了它的水分,冬天也能動土。然而每天要挖三、四十個坑也不容易,為省事,他們只得刨出一道槽。
  還有四十個人組成的抬屍隊,每天都必須把當天死的人全部抬上山。好在這裡的殯儀極為簡單,一根木棍、一條繩索、一把鐵鍁,就能讓他們在黃土中永久安息。
  埋葬的儀式是這樣,首先把死者的兩手雙足收攏,用他入監時背來的那種麻繩捆起。再將寫好的「亡命牌」和鐵鍁塞在他的懷裡,一根長木棍從手腳之間穿了過去,死者就像死牛一樣被兩個人抬走。儘管死者的重量已經輕到不能再輕的程度,然而,抬他們的人也不比他們重多少。也許,明天就會輪到他們,也要被這樣地抬著出去。抬到目的地,把死者順著壕溝放下,踹他一腳,他就乖乖地躺在裡面了。然後,灑上幾鍁土,把「亡命牌」插在土堆上,送殯儀式就全部「禮成」。
  這種送葬方式雖則最簡單,仍比河西馬鬃山農場複雜。那裡,只是把死者拖到沙溝邊,踹上一腳,便任憑黃沙掩埋。還有比這更簡單的,如卓尼縣的勞教人員馬天同,他在一望無際的瑪曲草原餓死後,葬身狼腹,也根本不必埋葬了。
  我的工作是每天清晨去病院,從護士拖在院裡的屍體懷裡,掏出早已寫好的紙條,抄在空白的亡命牌上。抄完後,我再把這牌子塞在他的懷裡;這就算了事。如果發現有死者又活了過來,那就仍叫人拖了進去。其實這也是多餘的,遲死不如早死。
  起初,我看到這些死屍,頭像骷髏,身體就像拔了毛的小雞,十分害怕。現在看到他們,就像看林區楞場上的木頭,敢從他們身上跳來跳去。我也成了冷血動物,毫無憐憫之心。
  據說,起先只是偶爾死一個。到我接管的時候,每天不下十個。有人開玩笑說「十大金剛歸天」,有人說「十八羅漢鬧地獄」。大年初一的早晨,竟然死了個「瓦崗寨」,也算放了個「衛星」。我擔心還會來個「梁山一百單八」。
  總之,在我接管這項工作之前沒有登記,也沒有編號。我從一號開始編,到移交給別人時,死亡數字已逾千人。
  那個「亡命牌」插在土堆上,有什麼意思?是為便於家屬搬屍。其實,這也是多此一舉。他們家裡早已無人,就是有人,又何以得知他們死在這裡?如果家屬來搬,那個「亡命牌」早被狼刨得混淆不清,只剩下一堆白骨。讓我抄這個亡命牌,無非是體現「人道主義」的形式罷了。我不禁又想起這樣的詩句:君不見,青海頭,自古白骨無人收……這些亡魂早已不知去何處了,他們是在天上,還是在地獄?總之這些餓殍早已不屬於自己的魂靈,都變作豺狼的晚餐。
  那時的人十分眼小,如果發現某地尚有幾窩未挖的土豆(編案:馬鈴薯),一定要想法把它藏起來,據為己有,用它來延長自己的生命。而豺狼卻比人仁義得多。埋葬者原來只是偶而發現一具屍體被刨,後來每天都有新的發現。漸漸地,我發現被刨出來的屍體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真是遍地狼藉,白骨露於野。可見豺狼對同類也有互相同情、憐憫之心,一旦發現新的食源便互通資訊,共同分享。我並不忌妒它們吃飽了肚子,而可恨之處是,在夜靜更深時,它們吃飽了人肉,爬上山頭面向這座古剎,嗥個不停。這聲音帶給人以恐懼和不祥,許多幽靈在這種淒慘悲哀的嗥叫聲中隨它而去。天亮時,又要出現長長的殯儀大軍。掘墓工只是把被狼刨過的坑用鍁修整一下,送葬者也向我建議不必再寫什麼亡命牌。但我認為這是我的責任所在,必須恪盡職守。於是,我把他們刨出來的亡命牌撿回來,讓木工刨去墨蹟,我又在那上面換個新的亡人的名字。
  禪定寺的後山成了一座不平靜的黃土高坡,夜間可以聽到鬼哭狼嗥,白日烏鴉成群起落,還有專門食死屍的禿鷲。由於鄉間無可死之人,自然斷了它們的食源,只得來這裡找點殘肉剩骨。當老鷹在空中盤旋時,烏鴉便吱吱呀呀地嗥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叫,一齊飛上烏雲滿布的天空。直到老鷹飽餐之後展翅飛去,它們又重新回來,繼續在白骨縫隙中搜尋著。
  白骨丘山在,蒼生竟何罪?
  久而久之,這座山坡被白骨覆蓋了。不知何時,當地的供銷社開展了收骨業務;對此我未曾深入考證。不久,這裡的白骨日漸稀少。
  我天天和鬼打交道,但我不怕鬼,只怕人。我只見人害人,未見鬼害人。
  送走了這麼多人,而我還活著,我該感到慚愧還是幸運?
  今後還要死多少人?我不敢想下去。難道一批中國人要被另一批中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毀滅得一乾二淨嗎?
  這時,機關單位的「反右」運動、農村的大辯論高潮剛剛結束,「三面紅旗」運動也才剛剛展開。農村餓死人的現象初見端倪,而極左思潮已是烏雲壓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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