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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家偵探 2: DV8 (獨家限量簽名版)

作者 紀蔚然
出版社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商品描述 私家偵探 2: DV8 (獨家限量簽名版):2011年,《私家偵探》特立獨行、驚動萬教亮相成功讓台灣的推理小說進軍國際,至今已有法文、義大利文、土耳其文、韓文、日文及簡體版六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2011年,《私家偵探》特立獨行、驚動萬教亮相 成功讓台灣的推理小說進軍國際,至今已有法文、義大利文、土耳其文、韓文、日文及簡體版六種海外版本 十年後,私家偵探2《DV8》再度強勢登場 循著淡水河口往上溯源,即將颳掀起的是一段隱沒二十年的真相! 台灣特有種 私家偵探吳誠 重出江湖 「真正造成創傷的不是事件,而是遺忘或壓抑帶來的創傷。」 「事實並非一如表面那樣。」 吳誠移居淡水,受「河流」召喚,天天到酒吧DV8報到,原因無他,老闆娘艾瑪太正了!浪子定錨,臉書下廣告,委託人來了,看似單純的尋人任務,背後牽涉一起二十年前的連環殺人案。 吳誠夥同DV8飲酒伴,以及多位熱血大叔合組偵探團——酷愛抬槓的徵信社老闆胡舍、風趣爽朗的三重導覽志工許桑、行動派的退休警察老莊,和當年命案負責人「老仙覺」阿吉,展開鉅細靡遺的多線追查,從淡水到三重,從三重到新莊,從新莊到蘆洲,他們跟監、設局、堵人、放話,有高科技也有老撇步,不怕耗時間(有的是時間),絕對不放棄(恐慌症也是天啟),泡茶、喝酒只是晃子,他們玩真的!(愛,更是真的。) 人的恐懼和創傷都與一條潛意識的深河相互連結,找到它,就是破案的關鍵。 私家偵探守則: *任何事物都是象徵。 *語言有其魔力,會召喚出我們對字眼所指涉的情境之深層情感。 *談戀愛有兩種情形,有人越談越尷尬,有人越談越老練,謀殺也一樣。 *對於某件事一時想不出解決之道,而且當那件事棘手的程度大到沒所謂解決之道,以致任何處理方式都會造成傷害時,最糟的就是意氣用事。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紀蔚然作家,台灣大學戲劇系名譽教授,2013年國家文藝獎戲劇類得主。2011年出版《私家偵探》,至今已有法文、義大利文、土耳其文、韓文、日文及簡體版六種海外版本。

產品目錄

產品目錄 一 進度報告 二 深埋的記憶 三 走路工 四 三重埔 五 跟監 六 石田修 七 重逢 八 窸窸窣窣 九 天堂有麻煩 十 誤打誤撞 十一 祕密檔案 十二 案中案 十三 我知道那年夏天你幹的好事 十四 近在眼前 十五 Déjà vu 十六 安安的直覺 十七 離奇 十八 失竊的項鍊 十九 引蛇出洞 二十 渡輪 聲明與致謝

商品規格

書名 / 私家偵探 2: DV8 (獨家限量簽名版)
作者 / 紀蔚然
簡介 / 私家偵探 2: DV8 (獨家限量簽名版):2011年,《私家偵探》特立獨行、驚動萬教亮相成功讓台灣的推理小說進軍國際,至今已有法文、義大利文、土耳其文、韓文、日文及簡體版六
出版社 /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ISBN13 /
ISBN10 /
EAN / 4710227301113
誠品26碼 / 2681983840005
頁數 / 376
注音版 /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尺寸 / 14.8X21CM
級別 / N:無

最佳賣點

最佳賣點 : 六張犁連續殺人事件之後
淡水河流域雙核心謀殺案悄然展開……
私家偵探吳誠最閃熾偵查心法:「談戀愛」
——你一心想要跟一個人在一起,想要讓那個人快樂,它會讓你每天至少有一半的時間不會想著自己的問題。

試閱文字

內文 : 一 進度報告
1.
依舊天天散步,散步依舊,智者可以從走路獲得值得昭告世人的啟示,可惜我不是。
有時我會於散步途中猛然停下腳步,回想前一刻到底想些什麼,是哪些情緒讓步履愈加快速,像競走選手,像趕著救火的消防員,然而正於穩住身子那刻,先前水母般聚積腦海的雜念卻串通好似地瞬間溜得無影無蹤,情境好比乍醒後試圖綴合夢裡故事的線條,你愈使力,夢裡的畫面便愈模糊恍惚,跳進跳出稍閃即逝,直到夢境一波波退潮只剩零星碎片;這時我會再度提起腳步,刻意快走,用身體節奏喚回情感記憶。原來,我發覺,每當不自覺疾走時,內心正為某人某事忿忿不平,可能是陳年老帳,也可能是最近看到的新聞或一張嘴臉,疾走是因為我想殺人或搞破壞。
除了反社會、輕度受迫妄想症,以及逐年增加項目的精神官能症,例如被推下捷運月台的恐懼,或是想把單車騎士推出人行道的衝動等等以外,截至目前,二○一二年七月,我還活著,心情穩定。
不時向自己提交進度報告已成習慣,於散步、吃飯、飲酒、談笑、寤寐間詢問自己,還好嗎?甚至做愛的時候……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俗話怎麼說的,做愛就像騎腳踏車,一旦學會自然一輩子忘不了。我自信還能駕馭單車,至於跟女人搭訕、交換心情,和她們說情話搞前戲那套功夫恐怕全忘了,唯一記得最後一步,但沒先前逐步醞釀、少了一二三壘晉級,本壘勢難達陣;除非找妓女,否則打不出紅不讓。然而,我可是有尊嚴的人。不過說實在,沒那種閒錢,只好在家自己完成全壘打。
收入不多,唯賴郵局裡渺小的存款度日,可惜景氣差利率低,即使擺在定存也是白搭。自從辭去教職、幹起私家偵探兩年來,接過的案子寥寥可數,掐指算來算到三,無名指就扳不下了。這一行是否幹得下,我懷疑。人家說坐吃山空,我所擁有連小土堆都稱不上,只能任由不安感蟲咬鼠嚙,陷入揮之不去的隱憂。還好,老友齊總編出手援救。他是一本生活月刊主編,某回酒攤結束時塞了一萬塊給我,我一邊推辭一邊暗罵自己無聊的自尊,僵持不下的結果,變成我為雜誌開闢專欄賺取稿費的協議。老齊臨去前再三叮嚀,他的讀者可是人生勝利組之中上層階級,內容不能過於嚴肅艱澀,更不可發表尖酸厭世的言論,這一提醒反而讓我當下想到了主題:從語言心理學討論文化現象,例如「人生勝利組」、「魯蛇」、「達人」、「洋蔥」、「GG」等用語背後的意識形態。最近每次見面他便開罵,「寫什麼東西啊」,我也每次保證下回改進,不過我猜他已決心好人做到底,暫時不會抽掉專欄。一個月五千字的稿費當然連酒錢都不夠花,只好被迫下海於徵信社兼差,偶爾加入抓姦掠猴的大業,每出一次任務都讓我感慨萬千,讓我見識人性最醜陋的一面。
寫作有益身心,抓猴有損尊嚴,兩相平衡,內心波瀾不大。

2.
搬到新北一年多了。六張犁連續殺人案落幕不久,臥龍街的房東便要求我搬走,這似乎也是「死區」鄰居們眼神透露的共識。考慮數天,決定搬到有山有水的淡水。
這裡房租便宜很多,幾乎台北的一半,何況是祖先來台落腳的第一站,有種回歸故里的感覺。不過搬來沒幾天,之於淡水的幻想完全跑光。對一直住在「天龍國」的人來說,淡水生活需要時間調適。別搞錯,一般人所說比較冷、濕氣重皆不成問題,主要是這裡地勢高低起伏、馬路蜿蜒曲折,加上少有人行道(有者必停滿機車),散步自有它的風險,即使平安無事走完一趟,隨時得注意川流不息的車輛所耗的精神往往超過體能支出。交警不在時,千萬別指望駕駛會禮讓給斑馬線上的行人;難得遇上一次,我總感動不已。至於如影隨形的摩托車和催油聲則是最大折磨,若能當作硬碰硬的磨練,假以時日一旦我是魚、機車如流水,精神衰弱症應已不藥而癒。
就像其他環伺台北盆地的新北市區一樣,淡水亦鄉亦城、不鄉不城。往好看,既有鄉下人情味,也有都會的便利;往壞看,既沒鄉下人情味,也沒都會那麼便利;若好壞同時看,缺點就是優點,優點就是缺點,這麼繞著說,連我自己都糊塗了。剛搬來時有一種感覺,以為淡水人只把熱情留給觀光客,只把人情味留給同為在地的熟識,至於其他都只是陌生人,並不存在。這讓我想起人類學家格爾茨對於峇里島人的觀察,一九五八年他和妻子來到島上的小村田野調查,一開始沒人搭理,連眼神接觸也不賞一個,彷彿他們「是幽靈,是看不見的人」。直到某天警察前來取締鬥雞,賭客和圍觀者一哄而散、四處躲逃,學者夫婦也跟著跑,於慌亂中跑到一戶人家避難。經過那次歷險,村民不再覺得他們是入侵者,而是共患難的朋友。
然而第一印象難免偏頗,後來發覺我和淡水鄉親用不著戲劇性事故,雙方只需時間,日子久了自然是熟面孔,從點頭、打招呼到寒暄幾句乃遲早之事。這樣就夠了,我要的只是基本善意,不是交朋友。
我不想交朋友,但渴望連結感。更準確地說,我討厭人類卻需要人。

3.
店名有點意思,DV8(deviate),而半年前發現它那晚正好是散步回程中臨時決定繞路,一念之間便偏離慣走的巷弄,拐進較為熱鬧的清水街,才被閃爍的淡紫霓虹招牌吸引。剛開始眼花,以為是撞球間,而且門面毫不起眼,灰濛濛一片,看不到裡面的動靜。不熟悉的場所向來不敢亂闖,一時搖擺不定,左腳想留下,右腳想回家,猶豫間裡面傳來歌聲,仔細聆聽,居然是瓊妮.密契爾的〈河流〉,親切啊,再也不作多想,推門入內。
裡面別有洞天,彷彿走過奇異門。
酒吧頗具規模,靠近大門右側有一套七人座木製桌椅,它的右上方架起可以唱KTV的電視機;左側牆上則掛著老式電子鏢靶,每中一鏢便發出啾啾掃射聲。吧檯在右邊,很長,狀似曲棍守門球桿,從右牆延伸約兩米半,然後弧線似左拐一直拉到屋子中間。一排黑色高腳椅沿著吧檯擺置,有靠背、可旋轉;高腳椅後方、緊靠左牆則是幾張四人座木製矮桌。吧檯的盡頭是酒保進出的地方,再過去隔著半透明玻璃屏風是洗手間,而它的對面則是音響區。爾後才發現我只看到三分之二,後面還有撞球間和廚房。
步入時,瓊妮.密契爾正吟唱「渴望有一條冰河,可以溜冰滑走;我讓寶貝哭了」。店裡幾乎滿座,我選了最靠右牆的高椅。當時短衫短褲,一身汗臭,感覺有點狼狽也有點冷,拎出口袋現鈔一看,只有六百,再檢查背包,發覺皮夾沒帶。吧檯內走來一個女人,很漂亮,問我要喝什麼。
「有沒有生啤酒?」
「有,嘉士伯還是健力士?」
「嘉士伯一杯多少?」我不喝黑麥啤酒。
「一百五。」
「來一杯。不過我身上只有六百,只能喝四杯,千萬別讓我叫第五杯。」
「沒問題,」她笑著說。「看來今晚沒小費了。」
後來才知她是女主人,四十出頭,叫艾瑪,年輕的酒客喚她艾姊。我一見傾心被她煞到,不過後來發現裡面一半的男客曾經追過她,另一半正在追求她。很漂亮,我說過了;亮黑及肩的頭髮於尾端帶點波浪,輕輕落在靛紫刺繡連衣裙領口上,托襯著清晰的五官,讓人聯想吉普賽美人。至於身材,我不會形容,總之不是蓋的。
剛好喝了四杯,每叫一杯她就和我聊上幾句,其實是我找話題跟她聊,不希望她馬上走開。
「音樂很棒,是妳放的嗎?」
「是啊,你聽過?」
「Joni Mitchell,能寫能彈能唱,比 Joan Baez 厲害多了。」
「沒錯。」
「剛才那首 River 尤其美,裡面有真實的愛情故事。」
「真的啊?」
「她那時才和 Graham Nash 分手。他們同居兩年,男的瘋狂愛上女的,還為同居的日子寫了一首歌叫 Our House。Nash 很有才氣,先是 The Hollies 團員,後來和 Crosby、Stills,還有Neil Young─」
「Neil Young 我知道。」
「四人組團。他們的四重唱是一絕,現在看來,算是絕唱。」
「這麼相愛怎麼會分手?」
「Mitchell 把Nash 甩了。女的才氣、藝術視野都蓋過男的,定不下來。男的很傷心,寫了一首歌叫 Simple Man,意思說我是個簡單的人,只想愛妳;女的很愧疚,於是寫了 River,說她讓她的寶貝哭了。」
「真有趣。」一副想走的模樣。
「故事還沒結束。多年之後 Mitchell 生了重病,腦內動脈瘤,差點命沒保住。在她七十五歲生日,幾個老友為她辦了演唱會,專門演唱她寫的歌,讓人感動的是 Graham Nash 也獻唱一曲,唱的就是─」
「Our House.」
「沒錯。」
喝完第四杯時,她想請我一杯,我說不行,不能第一次見面就讓她請客;毅然決然地從高腳椅站起,對她說,明天再來。
第二天再來之後,幾乎天天來。彷彿意外的命定,DV8 成了我排遣長夜漫漫的去處,在那得識一些酒友,也接下偵探生涯裡第四個案子。
如今要我搬離淡水恐怕很難,DV8 好似生命的錨,讓我只想停靠港灣不再出航。白天大半在河邊活動,累了就坐下來抽菸,看著來自各地的觀光客(韓國遊客變多了);到了晚上,沐浴淨身、穿戴整齊之後,便從真理大學後面的低矮公寓漫步來到清水街,走進 DV8。沐浴淨身只為以防萬一,搞不好今晚是走運的夜晚,誰曉得;穿戴整齊乃自比威廉.田納西筆下的「紳士訪客」,也同時呼應海明威認同的英雄氣概:喝醉不是問題,重點在於醉得體面。
我固定兩個座位。生意好、艾瑪無暇理我時,我會識趣地坐在最靠近音響區那張木桌(B座),一有機會便充當DJ,播放自個兒帶來的CD;敢這麼做是因為艾瑪默許,何況從來沒有人抱怨。生意清淡時為了跟她聊天,我會像盆栽一樣把自己植在吧檯正中的高腳椅(A座),一方面那兒是艾瑪調酒的地方,另一方面是對面沒有鏡子,看不到自己喝酒的德行。鏡子是我天敵,可不是人長得醜不敢面對現實,而是老覺得鏡子裡的影像其實是我的真實存在,以狐疑不屑的眼神盯著對面的虛構人物。
狡猾如我,總挑選清淡的時光上門,霸占A座。

4.
「真的很掃興。」
「就是啊。」
艾瑪說到旅遊義大利的感想,但我回得有氣無力,心思一時被幾天前的奇遇占據。
傍晚時分於真理大學校園散步,從愛智門入口走到謙遜樓,穿過操場,一路往紅毛城的方向前進,走到大禮拜堂旁的小徑時,一隻巨鳥擋在路中央,仔細一瞧是黑冠麻鷺,俗稱大笨鳥,求偶的呼鳴特別洪亮,不知害臊。為了不驚動牠,我放慢腳步輕聲移動,越走越近,但牠彷彿忙著用腳感應地底蚯蚓的動靜,對我毫不在意。我和牠相距不到一米時不但沒飛走,而且跟我一樣動也不動。我靜靜地看著牠,牠優雅地讓我瞧,正值我以為牠轉頭看我時,身後突如其來的腳步聲把牠嚇走了。聽過大笨鳥不怕人的故事,但如此近距離交流恐怕少見吧。當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從羅馬、佛羅倫斯到威尼斯都一樣,不管買紀念品還是 gelato,你拿出十塊歐元甚至五元鈔,店家都說沒錢找還抱怨連連。有一次一個老闆甚至走進店裡拿出掃把作勢要把我們趕走,只因為我們沒有零錢。這種事在台灣無法想像,通常你急需換鈔拿一千塊去便利商店,不買東西他們照樣換給你不是嗎?我在義大利玩了十天,得到的結論是這個國家缺銅板。而且我觀察到一件事,那些靠祖產,也就是靠名勝古跡吃飯的人大都沒什麼出息,看看淡水老街那些商店就知道了。」
「完全同意。我在巴黎─」
「八里?」
「法國巴黎。」
「巴黎很美啊,怎麼啦?」
「美歸美,也有點掃興。他們缺的不是銅板,而是公共廁所。真的很不好找,除非你到店家用餐,否則你只能碰運氣,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個擺在路邊的臨時廁所,還得排隊,男男女女一起等同一個廁所,太狼狽了吧。我走在塞納河畔─」
「超浪漫的。」
「沿路看到巴黎人下午三四點便帶著紅酒、點心坐在河邊等待黃昏的來臨,真有情調,可我卻一路想廁所在哪,放眼望去一個也沒,於是開始焦慮起來,這些人如果想要上廁所怎麼辦啊。」
「是你掃興吧。」
台灣不少文人雅士寫「深度旅遊」的文章,通常會帶著優越的口吻說一般人出國觀光只記得食物和風景,完全忽略了文化層面。我和艾瑪只記得銅板和廁所恐怕更糟吧。
今晚酒客不少。我右手邊,隔著一張高腳椅坐著常客之一,老江。老江低著頭,陷入慣常沉思狀,兩手孵蛋似地拱成一圈撫著威士忌酒杯,雙眼好似即將沒電的玩偶般緩緩張開闔上,除了偶爾和人交換一兩句關於烈酒和3C行情的閒話,每晚泰半這個姿勢。若要老江打開話匣子,很容易,只消問他未來的計畫。「已經開始整地了,兩年後執照下來就蓋。我給自己三年,三年之後我就要跟淡水說再見,」他常說。「要是所有北部人搬到花蓮,花蓮人要住哪?」我常如此逗弄。
「其他人只是隨便說說,我地都買了,還會假嗎?」老江事業有成,兩個孩子已大學畢業,一心一意只想跟老婆到花蓮過著自己種菜、自己釀酒的逍遙歲月。任何人第一次聽他懇切地描繪有機無毒的未來,不免流露欣羨的表情;不過多聽幾次,尤其得知這番話已複誦四五年之後,大家的反應就冷了。不能說老江說話不算數,他每回都說「三年之後」,每說一次就多出三年的緩衝。
老江是否真的姓江,事業有成無成、有無子嗣、結婚或離,沒有人確切知曉。酒吧是一個不用坦承交代的所在,你怎麼形容自己都成立,就像另一名常客大衛哥的口頭禪:行兒!後來我們都學會了,無論是完全贊同、懶得抬槓或不忍澆冷水,對於所聽所聞皆回以「行兒」。(不過,「行兒」出自父母來自天津的大衛哥口中特有餘韻,跑到我們嘴裡都成了「行鵝」。)「行兒」有各種意思,有時是「祝福你」、「挺你」,有時是「隨便你說」、「你高興就好」,有時卻指「胡說八道」。什麼都行,我們很少說不行,除非是遇到酒醉鬧事、不知好歹的俗辣。有一回,店裡來了一個自稱移民澳洲多年、身價上億的生客,整晚不斷傾訴有錢沒地方花的痛苦。他想投資台灣,我們說行鵝,他想搬回台灣,我們說行鵝,他想請大家喝酒,我們說不必,可當他付自己酒錢卻想耍賴時,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不行兒!」為了加強語氣,兒字拉得老長,把驚嘆號都捲了進去。從此那小子再也不敢現身。
老江右手邊,隔著三張高椅、接近弧線的位置,坐著一名女性,二十五上下,長什麼模樣看不清楚,視線被老江擋住了。
不久,大衛哥來了,還帶著兩個女郎,很年輕,大衛哥若有孫女恐怕比她們年長。三人依次往我左邊坐下,我開始覺得擠了。
年過七旬的大衛哥高而清瘦,稀疏的頭髮往後繫成一把馬尾,加上白色長袖襯衫和米白卡其長褲,一副仙風道骨的作派。據說─在此一切始於據說、終於據說─大衛哥乃退休多年的建築師,因對女人極不信任,至今仍光棍一個。若有機會接觸,你會發覺他對任何人都不信任。聲稱早已看破人生的他,最大的願望是有人執筆為他寫一本傳記,略知我底細之後,腦筋居然動到我頭上,邀我捉刀。我推說沒資格,其實不好意思說,不是人人都值得一部傳記。
大衛哥是肖想艾瑪的豬哥裡面年紀最大、資歷最深的一位,不過今晚他暫時把艾瑪給忘了,一直跟兩女表述極其灰暗的人生觀。他那套「人類畢竟白幹一場、文明終將滅亡」的道理大夥早已耳熟能詳,懶得理會。在酒吧,不容易聽到新鮮的,你見過一個酒客三次和三十次沒多大差別,劇本就那麼一套,願意透露的隱私極為有限。切忌打破沙鍋問到底乃不成文規定:大家心照不宣,不該問的別問,既然並非真心關切,何必在乎別人的偽裝和保留。對於先行離去的酒友,我們說聲保重,那句叮嚀雖發自肺腑卻不帶餘韻,他們的背影尚未完全消逝於緩緩闔上的大門之前,思緒早已飄往別處。
音樂停了,我過去換CD,順便移到B座。
將CD推入凹槽,同時以讚嘆的眼神看著三個在後面打撞球的少年家。撞球檯面因前陣子天花板漏水早已水漬片片,且球桿只剩一枝亦無巧客,三個活寶卻不減興致地比一場14-One,難得打進一球便一陣歡呼。他們不是容易取悅,就是超級無聊。
啤酒、威士忌、白蘭地的味道任何酒吧都一樣,唯有音樂是可為天堂、可為地獄的冒險。我曾為了喝酒走進酒吧,卻為了掃興的音樂提前走人。我去過、數不清的酒吧裡,唯有 DV8容許我帶來自己的音樂,尤其夜已深沉、店裡客人只剩小貓三兩時,便可獨占DJ的任務,播放私藏的靡靡之音。
回到B座時,四百剛好步入酒吧,甫落坐艾瑪便奉上一杯生啤,同時將遙控器交給他。兩人默契十足,用不著說話。四百的髮型和臉龐酷似歌手五百,因體型和身高都小一號,自減一百。聽說他從事消防器材的買賣,因家裡沒裝有線電視,晚上常來酒吧看足球轉播。問他為何不裝MOD,他嫌貴,不過一個晚上花四五百塊來這喝酒看電視倒不覺得心痛。
四百蹺起二郎腿,斜側著身子轉向七人座後方牆上的電視時,酒吧頓時成了他家客廳。
這些都是熟悉的畫面,老江、大衛哥、四百都是熟悉的人。然而他們的身影以及這裡的一切唯有於昏暗迷濛的燈光和混著萊姆與酒精的氣味裡才具真實感,倘若哪個大白天在馬路遇見其中一位,恐怕會有活見鬼的震懾。我們都是見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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