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之冬
作者 | 張大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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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
商品描述 | 南國之冬:皇朝將傾、民國初生的年歲,世聲喧騰;龐然有如巨幟的時代,抖落多少人間瑣屑塵埃。隨任時光流轉,讓一個又一個故事成為耳語中的傳奇。「你總也要幫忙人找丟失的 |
作者 | 張大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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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
商品描述 | 南國之冬:皇朝將傾、民國初生的年歲,世聲喧騰;龐然有如巨幟的時代,抖落多少人間瑣屑塵埃。隨任時光流轉,讓一個又一個故事成為耳語中的傳奇。「你總也要幫忙人找丟失的 |
內容簡介 皇朝將傾、民國初生的年歲,世聲喧騰; 龐然有如巨幟的時代,抖落多少人間瑣屑塵埃。 隨任時光流轉, 讓一個又一個故事成為耳語中的傳奇。 「你總也要幫忙人找丟失的東西的。」 「你丟了什麼?」 「故事。」 傳說得著人間藏王祕傳的銅缽,便須替他人尋回失物。 但一切該從何說起?是宮寶森師兄弟的生死流轉?還是名導胡金銓齎志以殁未曾完成的電影?還是清末民初世事裂變中風起雲湧的豪傑兒女?還是……還是……?一個接一個故事,如連環套一般層層疊扣,復又相互推衍,終而令人迷眩在首尾相銜、無終無始的迴圈裡。 迴圈的原點本是為了一齣戲。藉由追索葉問遺留在歷史上的殘痕瑣跡,以電影還原「一個時代的真實角落和確切面貌」。然而層出不窮的故人軼事彼此連綿交織,乃至歧杈蔓衍,讓人分不清究竟是故事、還是現實? 張大春以文字展現逐漸為人遺忘的小說家本質──搬演、播弄故事的說書人。在《南國之冬》裡他再次掇拾掌故,彌縫虛實,鋪演百餘年前的民國創生史,細數龐大時代浪濤中的無數傳奇。 在他筆下,戲裡的傳說野史從不曾於戲外止步。於是,無論說書的還是演戲的,那些劇中的故事又豈止是「故事」而已?而對那看戲的或是看電影的,日後供人圍看的也未必只是他人的人生。
作者介紹 張大春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碩士。曾任教輔大、文化等大學、亦曾製作主持電視讀書節目,現任電台主持人。曾獲聯合報小說獎、時報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等。 著有《送給孩子的字》、《文章自在》、《見字如來》、《富貴窯》、《認得幾個字》、《戰夏陽》、《春燈公子》、《一葉秋》、《聆聽父親》、《城邦暴力團》一~四、《最初》、《公寓導遊》、《四喜憂國》、《雞翎圖》、《大說謊家》、《張大春的文學意見》、《歡喜賊》、《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我妹妹》、《野孩子》、《沒人寫信給上校》、《撒謊的信徒》、《尋人啟事》、《小說稗類》(卷一、卷二)《認得幾個字》、等;劇場編劇作品《水滸108》、《歡樂時光──契訶夫傳奇》、《忠義堂》,以及與全民大劇團合作的音樂劇《情人哏裡出西施》、《瘋狂伸展台》、《賽貂蟬》等。
產品目錄 序 :我們做戲的 楔 子 畢順風 第一話 丁連山生死流亡 第二話 人間藏王 第三話 白安人 第四話 中原鹿正肥 第五話 詩詐 第六話 呂公望心灰辛亥 第七話 社會居然有教育 第八話 寫蠻箋,傳心契 第九話 談草 第十話 馬鳴風蕭 鴻漸于陸 第十一話 滿村聽唱蔡中郎 第十二話 慈善相呼革命軍 第十三話 草檄燈前有鬼神 第十四話 西湖牛肉 第十五話 南國之冬 第十六話 龍意茫然 第十七話 悔把恩仇抵死分 第十八話 血雨江湖剩一人 第十九話 離魂 番外:天葬師 代跋‧課堂上的題外話
書名 / | 南國之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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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 張大春 |
簡介 / | 南國之冬:皇朝將傾、民國初生的年歲,世聲喧騰;龐然有如巨幟的時代,抖落多少人間瑣屑塵埃。隨任時光流轉,讓一個又一個故事成為耳語中的傳奇。「你總也要幫忙人找丟失的 |
出版社 / |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
ISBN13 / | 9789863873488 |
ISBN10 / | 9863873489 |
EAN / | 9789863873488 |
誠品26碼 / | 2681982760007 |
頁數 / | 344 |
注音版 / | 否 |
裝訂 / | P:平裝 |
語言 / | 1:中文 繁體 |
尺寸 / | 17X23X1.8CM |
級別 / | N:無 |
自序 : 我們做戲的
一 打表妹
一九九九年我出版了《城邦暴力團》的第一冊。書中有個角色「老大哥」,說的是我父親的一個老姪兒張翰卿。在真實的世界裡,張翰卿比我父親大了快十歲,可是論輩分,我得叫他哥哥。他跟著大導演李行在片場當廚子,之後幫夥幹道具,久之而升上了領班。在我上小學前後,還經常因為他的關係,有機會到片場參觀拍戲。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部戲就是《婉君表妹》。
那是一場兩個小演員的戲。男生叫巴戈,女生叫謝玲玲,都是我這般年紀,比我大個兩三歲吧。所拍攝的鏡頭不過就是演三少爺的巴戈從院子裡走過,看見屋裡來了小表妹謝玲玲,調皮的巴戈隔著雕花窗櫺朝裡面扮了一個鬼臉。就這麼個不過一兩秒鐘的情節,折騰了一下午。其間不時停工,收拾景片、調整燈光,還有不知道幹什麼事情。
巴戈、謝玲玲就和我玩到一塊兒去了。巴戈教我們玩一種打巴掌的遊戲──兩個人相對伸出手掌、上下相合,指尖抵住對方的掌根,在下方的一人採取攻勢,儘快抽出手、翻轉下擊,以打著對方的手背為贏。手掌在上的一方不但要盡量壓制對方,還要儘快閃躲,以讓對方撲空為贏。一個非常簡單的遊戲,可是到後來,巴戈把謝玲玲和我都打哭了。
《婉君表妹》上演期間,老大哥拿了招待券來,我猶豫了很久,很不情願地跟著父母去看了,看到巴戈隔窗一笑,手背上的疼痛和灼熱之感油然而生。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向巴戈報仇,而且把表妹婉君的份兒也討回來。從此以往,我不但相信電影裡表現的事物都是真實的,也相信電影的拍攝和電影故事根本是一回事,三少爺不只會扮鬼臉,還真欺負人;婉君不只漂亮,還真是個受氣包。只不過戲院裡看不到完整的真相而已。電影不但在向人們傳說一些個古老的故事,片場裡發生著的一切也都是這個故事的某個環節或補充──這樣想很蠢,我知道──但是,當我誠心如此相信之後,日子一長,這個念頭就融進了作品裡去。
二 當戲子
許多年過去了,我把這個小小的經驗和體會告訴了胡金銓導演,他咧嘴大笑說:「你是對的,不單電影是這樣兒,戲劇也是這樣兒。」我的老師王靜芝先生也曾經在《詩經》的課堂上解釋十五國風作為民歌、以體現各地風俗民情的時候說:「古代的民歌,現代的小說、戲劇,都不能只從虛構的角度去解釋它的技巧,那裡面都有非常真實生活的面貌。」這些話,我最初也只當作是鼓舞創作者重視以及發掘現實材料的泛泛之論,直到靜芝老師送我一本《稼青叢稿》(伍受真著)之後,便又重新點燃我對「戲劇負載著某種召喚現實的具體使命」的狂熱。
伍受真的叔叔伍博純是民國以來以一己之力推動全民通俗教育的第一人。
武昌起義前不久,這位年方而立的叔叔忽然對伍受真說:「我很想叫你和冶白(伍博純的長女)將來都去做舞台劇的演員。」伍受真接著回憶道:「他怕我不懂,又解釋著說,就是去做戲,接著問我願意不願意?我當時聽他這樣說,心中很詫異,怎麼叔父會要我們去做『戲子』?……他又說,戲劇可以移風易俗,是推行社會教育的一大工具。」
靜芝老師與伍受真是同一代人,他原本知道我有心創作,雖然進了研究所讀書,未必有耐住性子做學問的能力和興趣,但是,他似乎又覺得我不應該放棄這兩種心智活動裡的任何一樣。所以,在送我《稼青叢稿》的當下,他就替伍博純(一個希望子姪去當「戲子」的教育家)的動機做了解釋,王老師的話和胡金銓導演的話差不多,他說:「你如果體會不到戲劇裡的真實,就沒有法子編出動人的戲劇,也就談不上移風易俗、甚至教化了。可是,怎麼去掌握戲劇裡的真實呢?到頭來還是得做學問。」
三 做學問
這幾句話,我消化了半輩子,至今仍覺懵懵懂懂。直到有一天,王家衛導演忽然來台造訪,邀我參與《一代宗師》的編劇工作,我才有了更踏實的體會。
早在找上我之前多年,王家衛為了掌握故事主人翁葉問個人生平經歷,還參考了大量近、現代史中相當繁雜而漫漶的材料,有的真偽難辨,有的斷爛不清,有的受限於種種解釋上的困難而不可定奪其是非。更麻煩的是導演希望能夠反映出大歷史背景的許多道具或陳設細節,時至今日,還未必能如實複製。
事實上,在預備期,王家衛不但從葉問的後人處採訪了許多身家資料,就連北地魯豫冀晉諸省許多以拳勇著稱的門派,他也親自踏查了一番,留下無數珍貴的口頭歷史材料。據說甚至還有的老師傅極願意收他為徒,弘揚本門武藝。──不是說了嗎?「怎麼去掌握戲劇裡的真實呢?到頭來還是得做學問。」
然而王家衛還不滿意──就這一點而言,他著實讓我想起了已然物故多年的胡金銓導演。胡導演平生瑣屑之小小得意有三,其一是青竹竿,其二是黑衫紅褲的東廠服制,其三是藤編書箱。它們分別出現在《大醉俠》、《龍門客棧》和《山中傳奇》裡面。青竹竿擴大了傳統刀劍片武器的造型邊界,而且徹底顛覆了傳統武俠影像的血光殺戮。黑衫紅褲引領了不只一個世代以明朝宮廷為背景的影視作品對於國家暴徒的形貌想像。藤編書箱則豐富了古代旅行者或趕考士子風塵僕僕的行囊──據胡導演親口說得輕鬆:「不過就是看了一張玄奘西行記的造像圖得來的靈感罷了。」然而,那些在影像上影響廣遠的小小考據,看來畢竟是問學道途中之事。
回到王家衛,一樣可以看到(以及戲院裡看不到的)許多繁瑣的考究。不容否認地,那是促使我動筆寫《南國之冬》的一個動機。在王家衛出現之前,我已經在《印刻文學生活誌》上連載一個每月刊出的專欄,欄名「這就是民國」。有一天,王家衛忽然來電話,劈頭只一句話:「你可不可以趕緊來香港一趟。」
那時他的「澤東」公司就在天后捷運站維多利亞公園邊上,遠海遙岑,視野遼闊。一見面,他卻從容不迫地引我站在大片窗前看街景,然後說了一個故事。
一個曾經在清末宮廷中當差的裁縫流落在大柵欄,經營一個小裁坊。某日忽然來一貴婦,看來容顏娟秀、氣質靜好,應該不是等閒的市景女子。這女子要老裁縫給做一件袍子,而且娓娓說來,似乎竟是數十年前宮中曾經流行過的式樣。老裁縫接下了這個活兒,也收下了訂金,雙方言明取貨的日期,時間在三月之後。可是三個月過去了、六個月過去了、一整年過去了,好幾個整年也都過去了,那女子始終沒有來取件。
說到這裡,王家衛說:「這個故事收錄在我之前給你的一本書裡,是周進那本《末代皇后的裁縫》嗎?」我笑說:「你考我?書裡沒有這個故事。」
王家衛也笑了:「如果沒有,那就是我亂編的好了。你只要看這個段子能不能編進我們的故事裡去。」
結果這末代裁縫或者說末代嬪妃的故事,徹底被拋擲在《一代宗師》之外十萬八千里,剩下的,好像是葉問的大衣上掉落了一個值得留念的扣子。我們都相信:那件掛在老裁縫牆上曝了不知幾年灰的宮裝也許哀感頑豔,也頗能呈現清末民初的頹廢風華,但是它──可能就是欠缺靜芝老師所說的:「戲劇裡的真實」。
但是,那一趟往返香港二十四小時、匆促之極的旅程畢竟不能說沒有進度。王家衛一腳踢開了、也忘掉了老裁縫之後,緊接著跟我說:「我知道你也忙,我也不想多耽擱你的時間。這樣罷,你可不可以就用你的專欄寫一篇丁連山和薄無鬼的故事?」他說的當然是《印刻文學生活誌》上的「這就是民國」。
「那是一個講近代史的專欄。」
「丁連山和薄無鬼的故事是近代史的一部分啊!不是嗎?」他這時沒有戴墨鏡,厚如酒杯底的深度近視鏡片後面散發出灼灼的目光。
我從那一刻確信:我們所面對的不是一部關於葉問的電影,而是一部葉問身後歷史的碎片如何拼湊出我們一直想像的武林。
「你有故事嗎?」他問。
四 見眾生
想當年譽滿全球的武打明星李小龍返回香港影劇圈發展之初,帶著幾分拜碼頭的禮數,取得當時香港武壇大老葉問的首肯,認可李小龍少年時代曾經入詠春之門,算是一個合格的寄名弟子,如此李小龍在香港的根腳才算站定,也才不其而然開啟了中國功夫的紀元。傳說中的葉問本人,早年從拳師、保鏢到特務,都有顯赫的資歷,真可謂溷跡江湖,飽經世事了,人在風燭之年,怎麼還會去同一個英年武師邀名爵、搶鋒頭呢?這投師拜門的儀節,不過是一場給香港影劇界、武術界扮起來的大戲,有了認祖歸宗的名目,保定了江湖情義的招牌,才好坐大拳腳行的各種買賣。
葉問、李小龍分別於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和一九七三年的七月間先後離世,帶著對李小龍的懷念,卻讓葉問的名字也越擦越亮。除了《一代宗師》之外,其餘風聞王家衛要拍攝這個題材的電影公司和導演早就摩拳擦掌、直不欲落人之後,而把葉問捧成了一個「生前無可道,死後得新生」的角色,不過這不稀奇,香港電影如此打造武壇眾神如方世玉、黃飛鴻、蘇乞兒等早已數見不鮮。
可是王家衛的企圖卻大為不同。他從來沒有想要為香港或是中國的武林再打造一尊可以列入師尊祠堂的神祇,他反而是要藉著葉問在世人心目中殘存的記憶,來勾引更多看戲的人對近、現代史上的幾個關乎於國事大局的問題產生興趣。譬如說:精武體育會和在地桂系軍閥有沒有除了傳授武術之外的來往?再譬如說:在葉問壯年時代,正值「粵人治粵」呼聲甚囂塵上之際,他對於這種思潮或歸屬意識又有多少自覺?
王家衛相信:把葉問還原成一個正常的小人物(渺小得差不多像梁朝偉在《悲情城市》裡飾演的「林文清」一樣),才能夠透過他的眼睛或心靈,去審視一個時代的真實角落和確切面貌。所以他不停地想要追問:一個除了「打得」之外,在情感、知見、遭遇、運氣以及各種生活條件上都平凡得「無足道哉」的流浪拳師,如何能夠見證他青年時所歷經的「大時代」呢?
換言之──打個比方,那懷著遺憾的老裁縫並不是想再瞻仰一下宮中貴人的容顏,或者是打聽她的下落,他只是想看看那件衣服究竟做得合身與否。這是做戲的人對於「歷史真實」的一個懸念。的確念念不忘,如做學問。
五 嫁錯了
我在《南國之冬》的某一個必須製造懸疑、切換篇章的地方調弄了一記槍花,是這麼寫的:
(王家衛)隨即自港飛來,飛機甫落地即租車直驅新店敝處,見面無他語,第一句話居然是:「你那缽兒還在嗎?」
「缽兒?」
「那個銅缽兒──」
王家衛所說的銅缽兒,既曾經出現在我的作品之中,也一直在我的床頭。那是一個具體的實物,也是一個情感的允諾,一個捨己忘身、慨然幫助他人的允諾;只是我一直沒有切身實踐過。
整部作品多個故事裡時不時都會出現這個神祕的缽兒,它是「人間藏王」傳宗接代的信物,有時會顯現不可思議的靈性,但是大部分的時候,我只是把它用作轉場的道具。不過,在現實中,的確有那麼一個類似黃銅材質的工藝品一直在我的床頭,形體就像是一個縮小的缽兒,它應該做何用途?我實則不知,倒是它一直在我床頭的原因說來也不稀奇──它實在有些分量,移動起來頗費力。而這個銅缽兒就像一個紙鎮,底下押著一疊《南國電影》雜誌。最頂上的一本,封面是梳著高高的雞窩頭的凌波,出版日期是一九六三年十月。我也不想移動它的位置。它已經在那兒十五年了,我只要把它隨便安置到任何所在,就再也找不到了。那麼,一本五十六年前印行上市的舊雜誌,有什麼不能丟的呢?
不能丟。那是和我的婉君表妹包裹在一起的電影記憶。那裡面有另一個從電影裡面延伸到現實生活裡的故事,比手背上挨的巴掌還要灼熱而刺痛。偶爾我半夜睡不好覺的時候,抬手拉開小缽兒,抽出這一本,跳過《梁山伯與祝英台》所造成的轟動以及得到的賞譽,跳過林黛主演、剛剛殺青的《寶蓮燈》,再跳過李麗華和她的《閻惜姣》消息之前要稍事停留(因為我對李麗華完全沒有抵抗力)。儘管如此,十五年前遷入新家的那一天,我不期然找到這本《南國電影》之後,歷經多少次翻覽,觸指即可以打開的那兩頁(第六十、六十一頁)上就是幾張電影《花木蘭》的劇照。
我總是熬到這一個回憶儀式的末了,緩緩將視線移向照片的說明文字:
上圖:凌波的花木蘭,在軍帳中懷念著李廣將軍。
下圖:金漢的李廣來了,花木蘭卻露出了害羞態度。
這兩行說明文字是五十多年前相當平常的用語,而現代人人未必能明白。「凌波的花木蘭」意思就是「凌波所飾演的花木蘭」;「金漢的李廣」即「金漢所飾演的李廣」,這是從傳統戲曲行裡借來的說法。應該就是我初讀這些老雜誌、七八歲年紀的時候,我就牢牢不忘:花木蘭代父從軍、殺敵報國,成就不世出的功勳之後,嫁給了李廣。
原因無它:現實中的這一對演員,根據包括每一期《南國電影》在內的報章雜誌,隨時都在追蹤報導著,自從《花木蘭》一片開拍之後,金漢和凌波在戲外的感情日益甜蜜美好,之後沒過了幾部戲的工夫,兩位金童玉女就結合為夫婦了。我不是說過了我堅信不疑的事嗎──
電影不但在向人們傳說一些個古老的故事,片場裡發生著的一切也都是這個故事的某個環節或補充。
金漢凌波的美好愛情童話在現實中持續了快六十年,他們真是難能可貴的幸福人。然而,金童玉女婚後不到三年五載,我在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堂國文課,老師申伯楷先生忽然向全班提問:「花木蘭退伍之後做了些什麼呢?」我毫不思索地舉手搶答,提出了我以為正確無誤的答案:「嫁給李廣將軍了。」立時,教室裡到處窸窸窣窣了一陣,緊接著,申老師把張長臉一冷,同學們卻好像得著了鼓勵的暗號,猛然間爆起了一陣大笑。申老師不像是說笑話、但顯然是說笑話地在笑聲之後接著說:「李廣活了好幾百歲上才結婚,還真有精神!」我笑不出來。一時之間,我甚至想哭,但是我負隅頑抗,又慌又急地頂了一句:「金漢是和凌波結婚了沒錯呀!」
這句話衝口而出的當下,我就知道一切全錯了──比手背上連挨幾十記重重的巴掌還要痛的,連我都要笑我自己了。
六 你說罷
後來我一直沒有向巴戈討回那幾十巴掌的債務,我在我的廣播節目裡訪問過他的弟弟巴東暢談張大千,也忍住不提往事。關於花木蘭下嫁李廣究竟是怎麼一個來歷?還是當時的編劇有意藉著李廣此一熟悉的名字,以便落實花木蘭終究不確然落身北朝的歷史,我也無從追究了。和我幹電影行的朋友們閒談間,我從不隱瞞在童年和少年時節的這兩段露怯的經歷,不過,我總會告訴他們:我從來沒有失落過我對戲劇能夠表現真實(哪怕只是誘人信以為真),有極其強大的信仰,只要我們做戲的人能夠持續追蹤生命中細瑣的真相。
後來再後來,王家衛針對一九○五年刺殺出洋五大臣一案背景中丁連山和薄無鬼生平考證的題目問我:「你有故事嗎?」
「沒有。」我說:「不過我可以從胡金銓導演和一個日本朋友藤井賢一說起,也可以從袁世凱幹了八十三天皇帝說起,也可以從張之洞派遣學生留學日本習軍事的脈絡說起,也可以從當年老胡想拍的一部可能叫《南國之冬》、可能叫《扮皇帝》的電影說起……可是,這些都未必和葉問有關。」
「沒關係。」王家衛說:「你說罷,說什麼都好。」王家衛這樣答覆我。沒想到,後來我就必須習慣,在說的時候,誰都不能追問自己或對方:這是故事、還是現實?因為無論是答案是什麼,都不如說:他就是真的。那個士林片場是真的,因為我手背上的疼痛就是真的。
導讀 : 【代跋】
課堂上的題外話
我大學本科讀的是中文系,但是當時的系主任王靜芝先生每一年在新生入學的時候,都會耳提面命、諄諄訓教:堅持讓所有的同學都要習慣改口,稱本系為「國文系」,而不是「中文系」。因為後一個稱呼,是像稱謂英文、日文、德文、法文一般地將自己國家所使用的語文客體化了。
然而,在靜芝老師眼中天經地義的道理,幾十年後的青年學子就顯然遲疑得多,他們甚至會認為:不過就是語文學習,有那麼不能客觀之必要嗎?
對於文化傳承欲振乏力的憂慮和感慨,靜芝老師是有先見之明的。在他親授的大一「國學導讀」的課,他罕見地說過一次課外閒話。話題,就是上世紀七○年代初期的一次特考,距離上課當時,不外幾度春秋的光景。昔年外交人員特考的作文題目是:「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這個題目出自《論語.子路》,翻譯成白話,意思說的是:「即使能夠熟讀《詩經》三百首,而若是授與他政務,卻沒有能力處理;派他出使外國,也不能單獨作主應對,雖然讀過的詩那麼多,又有什麼用呢?」靜芝老師還苦笑著說:「要是放在今天來考,外交部大概一個人也招不到。」
「專對」,一個日常上的罕用詞;專,是「專征伐」的「專」。發動對於某一諸侯國的戰爭行動,原本是周天子的特權。然而,當周天子積弱、或者是某一諸侯擁有了可以和周天子相抗禮的國力、聲望之時,天子會不得已地將征伐的權柄出讓給這諸侯,故稱「專征伐」—而「專對」,則是奉命出使他國的大夫,也必須在不得凡事請命的異國談判環境限制之下,擁有獨立判斷、做出主張的能力。
特考命題如此,大約是希望一個有志於斡旋涉外事物知情人應該有能力發表其「專對」的主張。跟外人談判,畢竟不是語言溝通順利與否就能完事的。談判者對於自身立場所應堅守的權益必須有極為深刻的理解,以及極為堅定的信念。靜芝老師於是說了一個清代末年的外交故事。
甲午戰爭之後,滿清對東洋的開放,勢有不得不加劇的迫切之感。每一次談判都令那些科舉出身的大老巨公們頭痛不已,因為他們不知道「在國際上,我們應該擁有多少人格」。
當是時,對日開放蘇州租借區的談判就是一個例子。日本人要求在蘇州開設商埠,這是不得已的事,問題在於開放什麼地段讓日本人經營—或者說盤踞。當時,日方的談判代表叫珍田舍己,珍田銜命來蘇,目的是要取蘇州閶門以外的地區開埠。
閶門,早在春秋時代吳王闔閭時就已經建了。當時的闔閭城規模之大,即使在後世言之,也是極為壯觀的一項工程。全城周長四十七里二百一十步又二尺,外廓六十八里六十步,內外共三城環環相套,城外的護城河就有五十到一百公尺深。城高兩丈八尺,厚一丈七尺,呈「亞」字形,共有水陸城門八座,北面是齊門、平門,東面是匠門、婁門,南面是盤門、蛇門,西面是閶門、胥門。
日本人看上的閶門以外之地,是蘇州精華地區,百姓商家世居於此,屋宇櫛比鱗次;倘若要把這塊地方出讓給日方,光是搬遷,就要引發很深的民怨。在清廷大臣看來,寧可把蘇州城南邊盤門以外的地區劃歸日人為租借—畢竟當時的城南不那麼「膏腴繁華」,割之不疼也。
此時江南的大吏首屬兩江總督劉坤一,可是他奉詔入京覲見,一直沒有在任上,署理的張之洞正掌南洋大臣。得著巡撫趙舒翹的公文,咨請幹員來蘇與日人議約,張南皮可就傷腦筋了,他知道:江南儘管出文人、出學士,可就不出外交這個專業上的人才。左想右想之下,才有人向他推薦了一個人來—黃公度,是個詩人。
黃公度,名遵憲,廣東嘉應人,光緒二年中的舉,科場資歷僅止於此。但是此人文名大,而且有出任清廷駐日本、英國、美國使館參贊的「涉外」經歷。找上他,套句洋話來說:不外是把一個燙山芋扔出手,張南皮並沒有認真以為閶門、盤門有什麼需要計較的。
珍田抵達蘇州之時,已經得知清廷的談判代表是黃遵憲,遂來到黃下榻的所在拜訪。黃遵憲給珍田吃了閉門羹,說:「住家所在不是談公事的地方,明天到巡撫衙門裡談罷。」
第二天,珍田依約來到撫衙,約略寒暄數語,話入正題,珍田立刻表示:「我獲得敝國政府訓令,一定要取得閶門外的區域以為租借,絕對沒有遷就的道理;如果得不到閶門外地區,馬上下旗回國,不再開議。」
這番話簡明扼要,而且顯然日方的情報十分準確—他們早就知道清方準備以盤門外地區作為談判籌碼了。所謂「下旗」,更是嚴厲的威脅,說白了就是不惜斷交的意思。
黃公度靜靜地聽著珍田的話,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等對方把話說完了,才徐徐地說:「我們今天在此間應該先辦的第一件事是互換憑證,不換憑證,不能互相認定是外交人員—這是國際定例,絕對不要亂了套。我來蘇州之前,已經取得了我國南洋大臣的札諭,另外呢,此間巡撫也有委派我來和貴使談判的公文書,這兩班文件,稍後我都會拿給貴使過目。至於貴使既然方才說有訓令來談判,那麼貴使從貴國啟行時,自然也應該有貴政府的訓條了,何不先拿出來我們驗證驗證呢?」
說完,黃公度就從懷裡掏出兩封信札,擱在桌上,一語不發,就等著珍田拿出憑證來了。
這一手實大出珍田之意外,他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才囁嚅著說:「來時匆促,忘了帶訓條。您如果不相信,為什麼不打個電報給貴國駐我國的大使,向我國政府問詢,就可以確認了。」
黃公度立刻應聲道:「這是何等大事,貴使怎麼可以忘記呢?您是外交人員,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嗎?如果真的拿不出訓條來,您在此地就只有私人的資格,那麼租借地的事也就不是您所應該過問的了。如果依照我個人的看法,還是建議您馬上回國去領取訓條,再到這裡來開會。我在南京還有重要的差事,沒有時間同您再做無謂的周旋。這樣罷,我待會兒就要上船啟程,是不是等您回來的時候,我再專程去迎接好了?」
珍田受到這麼兩次沮折,再也不敢像先前那麼意氣洋洋了。等到第二回與黃公度見面,非但姿態低了很多,連談判的條件也放寬了不少,最後竟以盤門定議,且保全中國商民利益甚多。這一次談判甚至影響到杭州方面的議約,日方的交涉員也不得不以相當的條件讓了步。
不過,黃公度是不是因此而獲得較重的賞識呢?
待覆命於趙舒翹之際,黃公度所得不過是「辛苦了、辛苦了」寥寥數語。趙還私下跟他的幕僚說:「我早就說過:洋人不是人類,不可以人道相待。你們總是說我的話太過分了,現在如何?諸君試想:那珍田剛來的時候,我和諸君苦口嘵音,以禮相待,他卻越發囂張桀驁。這黃某人來了,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鬼話,他反而帖然就範,一句話也不敢爭執。說到這兒,話就不得不說回來了:像黃某這種人,萬一哪天身居要津了,就算把全江蘇都拱手送人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這種人怎麼可以讓他得志呢?」
幕客們聽到這種強詞奪理的歪論,只敢竊笑,可誰又敢同巡撫大人爭辯呢?
靜芝老師由於家世親近之故,對於許多民國人物都有著極為親切的認識、體會甚至交往。而我認識黃公度不僅僅是近世文學史上一個繫掛在「同光體」之下的詩人名字,完全是靜芝老師的這一則小故事使然。我遠不會忘記,說完這段小故事之後,靜芝老師還說:「要是有人能把這段往事拍成電影、戲劇,一定會比藺相如難秦王還要精彩!」
也是因為老師對於根據史實再創造的亢奮熱情所感染,日後我才對這樣一個熟悉過的名字有了進一步瞭解的好奇,也才能順藤摸瓜地切實接觸黃公度的詩歌。
戊戌政變之後,黃公度本來有機會奉使日本,可是他人還羈留於上海,未及成行,就被某言官參了一本,差點送掉性命—而趙舒翹在這一樁構陷的公案之中,使了不少小氣力!
黃遵憲,歷任舊金山、新加坡總領事,後又官居湖南長寶鹽法道,署理過一段時間的臬司(按察使)。他還參加過上海的「強學會」,和梁啟超一起主持過《時務報》,是一位對於社會參與極度熱中的詩人。
黃公度最了不起的成就還是在舊詩的創作和革新方面,與梁啟超、夏增佑、譚嗣同提出的「詩界革命」更有開「我手寫我口」的先河,所謂「詩須寫古人未有之物,未闢之境」,在當時更是相當新穎的意見。黃氏著有《人境廬詩草》、《日本國志》、《日本雜事詩》—觀其行事著作可知:敵對者的交流不一定要奉送領土,也可以往來得有風骨、有格調。
清末國局動盪,詩人的〈悲平壤〉、〈哀旅順〉、〈哭威海〉皆蒿目時艱,抒懷孤憤之作。〈台灣行〉寫抗日復及於降日,前半篇詩中豪邁英發的句子如此:
成敗利鈍非所睹,人人效死誓死拒。萬眾一心誰敢侮?一聲拔劍起擊柱。今日之事無他語,有不從者手刃汝。堂堂藍旗立黃虎,傾城擁觀空巷舞。黃金斗大印繫組,直將總統呼巡撫。
但是台灣一旦歸降,下文仍不免沉痛熱諷:「一輪紅日當空高,千家白旗隨風飄。縉紳耆老相招邀,夾跪道旁俯折腰。紅纓竹冠盤錦條,青絲辮髮垂雲霄。跪捧銀盤茶與糕,綠沉之瓜紫蒲桃。將軍遠來無乃勞?降民敬為將軍導……」
從此熱諷而反振逆推的結語恐怕讓今天的我們都會為之驚心:「噫嚱吁,悲乎哉,汝全台!昨何忠勇今何怯,萬事反覆隨轉睫。平時戰守無豫備,曰忠曰義何所恃?」
我第一次讀這詩的時候熱淚盈眶,偏偏想到老師再三說的:我們讀的是國文系。
內文 : 楔子 畢順風
歷來講古道故,都有個引子,正話不及宛轉而說,先扯個閒篇。當年在瓦舍裡,這叫「得勝頭回」,取其開張大吉之意。此時不能壞此規矩;遂也說一個得勝頭回,拈出《南國之冬》全篇線索,猶如鬼神故事裡經常聞見之「血餌」是也──粗觀之,一個不辨真偽、全無干係的偏遠故事,更與史事現實,了不相涉。用說書人經常打的譬喻來說,不外是草蛇灰線,未睹形影;細思之,將這得勝頭回置諸全書之間,竟也首尾無缺,因果俱全。且一小小榫合機關,居然照應全篇,為千百人物事端的發軔,這也是後世風聞熱鬧之人,於可喜可愕之際,所不能追勘覆按者。
正是──
河南嵩陽有個出了名兒的人,叫畢順風。給叫畢順風,有許多緣故,其一是因為他少年老成,比旁人活得都快。畢順風少年老成,半是因為長相,年紀才剛上十五、六,一頭黑髮就漸漸花白了。人過二十,得了一場大病,猛裡瘦下來,痊可之後,滿臉的皺紋捏出一張垮臉,人都當他七老八十了。這樣的長相未必沒好處,出門做生意,人都看他年長輩高,凡事敬讓三分。至於東西周轉、南北流通,幾多年下來,生意越做越大,他還是一副腰腳頑健的模樣,外人不知他其實還是個少壯,更聽不出他鄉音里籍,只是尊仰他年事老大而已。
這還不算,成天價出門在外,什麼人會須應付?什麼人必須疏遠?什麼人可通款曲?什麼人可共福禍?這都得察言觀色。一旦在這一層上做得工夫,聽人說話就不吃力了,仰體意旨,曲意逢迎,往往窺得人心機於無形之間,讓人無從提防;總感覺同他相處十分融洽,不論談什麼,他都能順絲就理兒地捧著話題奉陪到底,何如一江春水向東流,直掛雲帆濟滄海?號之曰「順風」,還覺委屈他了。
這回說畢順風,是因為他老婆懷孕了。夫妻倆結褵三五載生兒育女,原本極是平常。可畢順風不常在家,年近三十能添子嗣,自然萬分欣喜,算計著產期近了,就急急忙忙往家趕。不意於離家五十里上錯過了一個宿頭,又走了一、二十里才感覺困乏,想起來了,已經無處可以打尖。只得在一爿破廟裡將歇了個把時辰,拿出包裹裡的乾糧來充充饑,皮囊裡還有一斤多的白酒,使小錫碗盛了,咂巴幾口,精神過來了,又急著回家照看妻子,不覺動了個趕夜路的念頭──還有三十里步程,到家不過天剛大亮,搶搶路,怎麼樣也不至於錯過妻子的產期。於是一咬牙、一跺腳,鼓著勁兒上路了。
才過那破廟不過二、三里之遙,便見前頭一個婦人低頭疾走,那婦人裹著小腳踩著蹻,步伐卻快得驚人。畢順風想:自己一個人走,容易疲累貪懶,索性跟著那婦人的腳程,一鼓作氣地走下去,說不定還早到家了。主意既定,緊跟著婦人又走出一里地去,才發覺一樁怪事:這婦人走了這麼大半天,居然沒有鼻息動靜,腳下也不見祟動。若非內家功夫練得極高,就是妖鬼之流了。畢順風不覺打了個寒顫,正想開口問訊,那婦人卻回過臉來,微微一笑,道:「老人家如此趕夜路,不叫辛苦?」
畢順風慣給人叫老,自然不以為意,順著話說:「夜裡不睡晝裡睡,這是咱們上了年紀的習以為常之事;小娘子莫怪。」
「不過,」婦人撇過臉來,朝他腳下眄了一眼,道:「老人家腳程卻是不慢。」
原本一腔家有喜事的欣然,衝口就想說:「我老婆在家要生了。」可畢竟還是心機用多,真情慢吐,畢順風一嚥唾沫,把滿心樂事吞回肚裡,只道:「生意浪裡飄滾浮沉,全靠腿子勤勵,慣走快了的──可等閒還及不上小娘子。」
「你跟我比?老人家,怕你比不得哪!」婦人又笑笑,倒像是也有什麼掩藏不了的喜事要說,一時也忍住了。
畢順風趁她回頭之際,從背後仔細一打量,才發現那婦人的一雙三寸金蓮根本不沾地兒──換言之:她是飄著向前走的。不消說,是個鬼。夜行荒野之地,撞上個鬼,常人該當如何?說書的不知道。可咱們畢順風生意浪裡飄滾浮沉慣了,撞上什麼東西沒有一套應對進退之術呢?便先跟著打哈哈:「一副老骨頭勉強湊附著,眼見就要拆架了,是比不得小娘子青春。」
「我也不瞞你老人家,」婦人依舊笑笑,低聲道:「諒你老人家見多識廣,必有些兒膽識,經得起──我不是常人,是個鬼。」
「嗚呼呼呀!老朽夜路走得夠多,也要到了這把年紀,才能見識一回。」畢順風假作新奇難得之態,細細觀看,嘖嘖連聲,接著道:「小娘子年華正好,怎麼就做了鬼,真是可惜!」
「真要論起歲數來,我也是應該做婆的人──只因十八年前產子血崩而死,蹉跎到今,還不得投胎。」
原來是個「產鬼」。畢順風聞言心下不免大驚。早就聽村里間的耆老說過:產婦臨盆,要擔十分風險;若有什麼三長兩短,到了閻王爺面前還得擔十分罪過──因為這樣死,是絕人後嗣的事,容或此婦生前在三從四德上沒有一絲過犯,到頭來禍起臨盆,往往不能順利超生,於是就有了「討替」之說。
什麼是「討替」呢?就是再去找一個即將臨盆的婦人,讓那孕婦不能順利產下嬰兒,也和自己一樣,死於產程之中。倘或耆老們的說法屬實,這婦人急慌慌前去「討替」的對象,不正是自己的老婆嗎?畢順風越是心驚,越是不敢露出半點兒顏色,反倒拱起手來,連連向那產鬼作揖:「真是得恭喜恭喜了!小娘子這一十八年等替,得多麼艱難?老朽孤身一人,向未婚娶,不知此中緣故,可一向聞聽人說,生兒育女要擔萬分辛苦、受萬分風險,如此尋替應該不難罷?」
「難呀難!老人家,你有所不知──」產鬼的腳步慢了下來,雖然說起辛苦,眉頭不免要皺,嘴角還是忍不住浮露著淺淺的笑意:「陰曹有一本帳,總要將生平善惡加加減減,以平得失、均果報,一身的罪孽贖滿了,才許『討替』。十年前我原本可以上南省裡某縣向一個婦人討了,無奈去至彼地,才知道那婦人修佛持戒了幾年,等閒討她不得。」
「之後就再也沒有可討可替的婦人了麼?」畢順風捋著鬍子說,「那麼這今世的婦人倒也是德行圓滿的多。」
「倒也未必。」產鬼難得一見這麼個擅長聽話的,真像是憋了十幾年未嘗對人開口道故的一般,遂靠著路旁大青石坐了,道:「婦人持家,單是殺雞宰鴨就積累不少血債,說什麼德行圓滿,倒也未必。就怕是那些個原本該入山清修的老道,經常到處逡巡。他們的邪術太多,總是對付咱們這些苦命人。一朝口耳相傳,家家戶戶都會通些個不教咱們親近內宅的方子,那才惱人呢。」
「鄉里間的道士素行狡獪,人都說道士比妖鬼還難纏。鬼還怕陰司盤算,道士是什麼都不怕的。小娘子也吃過道士的虧不?」
「說起這就一言難盡了。」產鬼歎口氣,道:「十年來我年年可以討替,卻總會遇上此輩,他們不過是為了換幾頓血食,便將許多天人祕法悉數傳授給滿世界的愚夫愚婦了!」
「我是個生意人,生意人將本求利,只問出入划算與否。你既然是死於臨盆血崩,必然也是為產鬼討替作祟,這裡頭就有本利出入的計較了。試想:人討了你一命來替,終不至於教你沒處可討以替之罷?倘若那些個搖串鈴兒、走江湖的道士們任意施作祕法,他們欠的帳,該誰討去?」畢順風順風說話慣了,這一串言語根本是毫無根據的歪纏,可聽在產鬼的耳朵裡,直似是替自己鳴不平,猛地樂了,產鬼拍手笑道:
「就是這一說!就是這一說!我就說生意人公正明白,天上地下人間,哪兒都得要多些公正明白人才好!」
「可有一樁我外行,不明白,」畢順風道,「討替總得有個作為罷?你都是怎麼討、怎麼替呢?」
「別說你不明白,我也是做了產鬼才明白的。」產鬼點點頭,笑著一昂下巴頦兒,露出了脖梗正當央一個紅豆大小的圓點,道:「老人家!我知你身上有酒,你且含上一口,見我這廂手一拉扯,便將酒噀過來。」
產鬼等他把酒含住,作勢扯喉間紅點往外一拉,看似什麼也沒拉出來,可是當畢順風的一口酒沫子「噗喳」一聲噴上去──看見了!從產鬼的喉頭直到指尖,酒霧之中隱隱約約看得出來,一條顏色赤紅、似絲又似血的細線。待酒霧漸散,紅線也隱沒了。
「這,是個什麼戲法兒?」
「這叫『血餌』。」產鬼說:「將此物縋入產婦口中,它自會去尋找嬰包,找著了嬰包,我這廂便渾如釣魚的一般,緊緊扯住,不教那嬰包墜下;復暗中用力抽掣,保管那孕婦痛徹心肺,三抽五抽下來,娘兒兩條命便都葬送了。」
「你一十八年辛苦等待,總算也熬出頭了不是?」畢順風將綴在酒囊旁邊的小錫碗取下來,倒了一杯,向產鬼遞過去:「得以超生終是大喜!老朽一定要敬小娘子一杯。」
產鬼也不辭讓,捉起小錫碗來,放在鼻孔底下猛可一吸,旋即飲空了,產鬼的臉也紅了,但是說起話來,聲音忽然多了幾分愉悅:「多謝老人家賞賜!回思這十八年來,日夜盼想,朝暮牽掛,還不就是成就這一樁討替;眼看這一二日便要成事,之後呢,雖說大約還是投胎做人,想來久不為人,還真有些不慣呢。」
「老朽行年七十,奔波一世,見多了一時得意、因而毀棄一世功果的事。古人說得好:『行百里者半九十』、『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越是功德將近圓滿,越是要加意防患,不要橫生枝節才是。」
「這我卻不擔心。」產鬼擎過杯來,像是又要討酒喝,畢順風給滿滿斟上,聽她繼續說道:「今番要去的嵩陽畢家那男人出門在外,產婦孤身在家,極好下手的。」
「老朽除了生意經、還是生意經──看起來你們產鬼這一行也是做得,」畢順風笑道,「就算撞上吃齋念佛的信女,討不了替,也蝕不了什麼本錢,並無風險。」
「話不能這麼說,老人家!風險何處沒有啊?」產鬼端起小錫碗,使勁下鼻一吸,又喝了個乾淨,看情狀還是要討,畢順風豈不捨得,連忙再斟上,聽她又說將下去:「我看老人家是忠厚長者,倒可以給老人家解解惑──你可千萬別出去抖露,那我們做產鬼的就更辛苦了。」
「我也是行將做鬼之人了,小娘子!你說說看:就憑我這德性,是同你們結交為伍來得上算呢,還是同那些後生們結交為伍來得上算呢?」畢順風一面說,一面假意經不得夜風吹拂的模樣,嗆聲大咳起來。
產鬼一聽這話,更開懷笑了,道:「老人家真是快人快語!快人快語!我也不瞞你說了,產鬼還是有絕大忌諱──咱們最怕的就是傘!尋常人家只需將雨傘置於門後,我們就進不了宅屋。這也是一等十八年、還縋不到一條替命的緣故。」
「照你這麼說,這行當可還怎麼做?」畢順風猛搖起頭來,「家家戶戶都有傘,為了出入取置方便,自然都是放在門後。教你這麼一忌諱,我看別說人家那姓畢的男丁回不回來,他就是已經橫死在外頭,你也討不成替的了!」
「不不不!討得成,討得成!我這十八年孤魂野鬼也不是白做的──有個老產鬼,教過我一門身法,說是家家戶戶當初起造房宅,落成之際,都有瓦匠領工勘驗,所謂『探頂子』是也──『探頂子』的時候,多少總會留些個『堂穿』,取其不至於『滿招損』之意。那老產鬼教我的身法,正是藉由這些『堂穿』縋下『血餌』,一樣能取了產婦的性命。」
「既然如此,」畢順風乾脆將那只盛酒的皮囊遞了過去,笑道:「既然如此萬全,就只合在此為你小娘子先慶功了!畢竟投胎轉世是大功果,你喝完這一囊,趕緊上路罷,老朽腳程慢,不敢耽誤你呢!」
誰知那產鬼卻像是鬧起俚戲來了,抓起酒囊湊在鼻子前猛吸了幾口,一面打著嗝兒,望著天邊斜月,說:「咱倆這一聊、一耽擱,看光景,今夜頂多還能再趕個十幾里地,就要天亮了。我白晝裡不能趕路,如今走得再快,也還得到明日前半夜才到得了地頭。索性喝罷了找個地蔭子休息一天,明日再去不遲。老人家,何不也一道喝兩口,歇息歇息再說呢?」
「小娘子到了嵩陽就算功德圓滿,老朽我還有百把里前路要走呢!不然,你看我夜來不宿店,忙和些什麼呢?」畢順風說著起身,又恭恭敬敬朝產鬼作了一個大揖,道:「但盼小娘子奇緣佳會,隨時而致。老朽還得趕死去!趕死去!」一面說著,一面撒開腿便朝前走。
畢順風一到家,產婆已經在屋裡忙和著了,老婆果然是難產。但見這畢順風搶出搶入大半天,上左鄰右舍家張羅了不知幾十把大大小小的傘來,屋前屋後張置遍了。此夕太陽才甩西,產鬼便來了,打從黃昏時分起,便在畢家宅子牆外呼嘯旋繞,時而悲啼,時而怒叱;最後似乎發現了主家翁竟然就是夜來野路之上所遇見的畢順風,更是厲吼村罵,聲嘶不竭。
畢順風的答覆很乾脆,還是生意話:「你這產鬼的行當不成理──顧全你一人投胎,卻要我家賠上兩條性命!哪有這種渾事?」
畢順風一家子暫且逃過一劫,按理說,故事就結在此際。倒是那還來不及出生就撿回一命的孩子,卻另有奇緣。雖曰難產,但是一旦呱呱墜地,求生之意忒不尋常,從小就魁梧健碩,百毒不侵。到了十七歲上,他應省選,成為第一批赴日本成城學校留學的士官生。
這是當時張之洞一力推行的重大育才政策。一批又一批由各地方面大員親自遴選的健兒,跨海求經,以謀國族武力之更新強大,影響近代中國最早的軍事以及政治至巨。首批留日士官生一共四十五人,順利完成實習的有四十名,但是只有三十九人畢業,沒畢業的那漢子就姓畢。身形特別高大壯實,在學期間從不生病,然而,偏就是患了一場小小不言的傷風,打了幾個噴嚏,人就在寢室裡故去了,只脖梗上有個顯著的紅點兒,看得最清楚的,就是睡在他鄰床的姚維藩。此事日後在新軍陣營中沸揚喧闐,茶餘飯後,無口不傳。
辛亥革命發生後,首先響應的就是山西的新軍。管帶姚維藩親自抽點所部五百人組成敢死隊,再派遣其中五十個「選鋒」衝陷撫台衙門,其餘的則攻打旗兵營區。不料一接陣,姚維藩派遣的殺手只隨手開了兩槍,兩發子彈出銃,詭異地命中山西巡撫陸鍾琦和他的兒子陸光熙的脖梗,父子一時斃命。姚維藩不能置信,於俯身驗勘那兩具屍體之時,猛地大喊了一聲:「血餌!」旁人事後問他:「管帶喊了啥呢?」他居然渾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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