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蝸牛起義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這本詩集的多首詩皆溫潤可親，寫作形式多變，獨具設計感。詩集的上輯作品以情詩為主，卻不乏知性成分，大多關乎情愛與交友，以及愛情如何在網路時代被數碼化和空間化。下輯作品瞻望全球八方動態，對帝國風景、恐怖政治、氣候正義、新冠疫情、愛國主義、華人認同和種族歧視等議題提出犀利的觀察和反思。本書的多首詩作顯露作者鮮妍明媚的詩心，這次的出版標誌著詩人在壯盛時代對半生詩藝的總結。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本名許維賢，任教於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著有新詩集《不明生物》、散文集《第二張臉》和小說集《遊走與沉溺》，作品獲得國內外數十項文學獎，也被選入兩岸三地和新馬的文學選集，並譯成日文和韓文。另外著有學術專書《從艷史到性史：同志書寫與近現代中國的男性建構》（國立中央大學出版中心）、《華語電影在後馬來西亞：土腔風格、華夷風與作者論》（聯經出版社）和《重繪華語語系版圖：冷戰前後新馬華語電影的文化生產》中英版（香港大學出版社），並與柯思仁主編《備忘錄：新加坡華文小說讀本》中英版，以及與Brian Bergen-Aurand, Mary Mazzilli主編《跨国华语电影：身体、欲望和伦理的挫败》（英文版）。

產品目錄

產品目錄 目 次序一 在密室中起義 ◎ 劉正忠（唐捐） 006序二 不明觸角的驚顫 ◎ 林建國 016跋 致蝸牛 026上輯：在密室中如果能像離開一間旅館，離開你 030在密室中 034蝸牛起義 038寫在天空的情詩 040愛的時速（組詩三首） 044觸摸過你的Tinder 的我的手 048看耽美泰劇偶得 050路過藍城的我的腳 052笑話 054水療 058清水斷崖 060 QQ 062無聊的埋伏（組詩兩首） 064牛 066風景的標點 070第二人生 072下輯：看見如果馬克思到達中國 076看見 080三角地 084出埃及記，2000 088風煙裡：1號樓202房 094沙塵暴 098生日（組詩兩首） 100這些器官已經上架（組詩兩首） 104新常態 108皇后離去的碼頭 112共乘一座電梯下墜 116出示 120雲南園新景（組詩三首） 124幸福之門 130隔離者（組詩五首） 134健力士世界紀錄大全：第2020 頁 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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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文字

推薦序 : 序一　在密室中起義
◎　劉正忠（唐捐）（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兼主任）

1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一條是這樣說的：「叔本華曰：『抒情詩，少年之作也。敘事詩及戲曲，壯年之作也。』余謂：抒情詩，國民幼稚時代之作也。敘事詩，國民盛壯時代之作也。」2 少年對應於熱烈的抒情詩，壯年則對應於比較客觀的敘事詩，這種說法不免有些斬截，但也大抵闡明了兩種類型的美感差異。

即以現代詩而言，也有種種區別方式，例如：純詩與濁詩，抒情與主知，熱筆與冷筆。寫詩涉及用心去感受，但也涉及用大腦去思維，兩端之輕重，也就決定了一個詩人的風格走向。熱的詩主於情，散發著血氣蒸騰的力量； 冷的詩或犀利或清澈，追求智慧的美感。

展讀翁弦尉的詩集，可先玩味其中的冷熱交織與純濁變換。詩的上輯以情詩為主，卻不乏知性成分，近作〈如果能像離開一間旅館，離開你〉頗具代表性。如題目所示，這是一首關於離別的詩，依照常見的寫法，總會帶點惆悵。但詩的開頭是這樣說的：

耐人尋味的每間房間
熱情的入住指南和旅遊手冊
家具的松脂氣味和暖色調
餐具和洗澡用品雙雙對對的陳設
散發著家居溫馨與幸福的
幻覺——這裡沒有壁虎隨意出沒產卵尖叫宣誓
主權——然而抽屜安靜匿藏一本
聖經——「窺視你祈禱和做夢的姿勢。」

到此為止，情詩裡常見的「我——你」結構隱沒不彰，只見詳盡的空間描述。由於題目的明示，我們知道，這些描述其實隱隱然指向對方，換言之，愛情被空間化了。這裡須細辨的是，詩人並不是把「你」比喻成「旅館」，而是把兩種「離開」狀態聯結起來，發現其類似性。他施展「寓雄辯於描寫」的技術，使讀者不得不相信他的發現是對的。

後文雖然逐漸出現「你」的身影，但與其說是具體指涉的人物，毋寧說是演繹愛情的符碼。我認為，這首詩並非為表層受話者（你）而做，它或可稱為「反——情詩」。詩人以頗為冷靜的方式，訴說著愛情近於旅館而遠於家屋的性質。與其說是在抒發個人的愛情感受，不如說是在展示著當代愛情的虛無。

以口吻而言，反諷大於詠歎，演示多於抒發，可以算是一首壯盛時代之詩。詩人或許曾經激昂過，但如今他更能以犀利的眼光來看待各種經驗，所謂「倩女離魂，遙看自身」，約莫近之。

2
收在上輯「在密室中」裡的作品，大多關乎情愛與交友，通常這樣的題材容易落入若干固定的反應模式。但在翁弦尉這裡，除了抒情誌感之外，還承載了豐富的訊息。歸納起來，大約有三個要點可說：

其一是筆法冷靜，善用客觀化技巧。即使置身於愛情事件之內，仍能拉出靜觀之眼來看待局內人。其二是從想法上去經營篇章，而不是交給激情來發動詩意；因而每首詩都獨具設計感，寫作形式多變。其三是對當代交流媒介特為敏感，常藉由網路情境呈現後資訊化時代的愛情。

我們或許可以從〈清水斷崖〉談起，它具有「我——你」的敘說框架，是一首比較標準的愛情詩。雙方個性或處境的對比，營造出淒美哀愁的氛圍。另外一首〈牛〉雖未直說，但牛與牧童的關係頗具暗示性，讀成愛情詩也是可以的。這兩首詩與前面談過的那首旅館詩一樣，都屬「有我」的詩，但在詩集中實居於少數。在翁弦尉的多數篇章裡，「我」都是退隱的，他更慣於以「你」做為這輯詩的主角。「你」
可以是被「說話者我」凝視著的「經驗者我」，也可以「代入」任何有所會心的讀者。也就是說，翁弦尉下筆之際，頗有迴避、超越或轉化自傳性的趨向。

這種寫作傾向，一方面涉及美學，合乎艾略特（T. S. Eliot）的箴言：「詩不是情緒的放縱，而是情緒的逃避；詩不是個性的表現，而是個性的逃避。」3
另一方面，則與他擅於表現的題材內涵相關。此輯之中，明確涉及網路空間的，至少有〈在密室中〉、〈蝸牛起義〉、〈寫在天空的情詩〉、〈愛的時速（組詩三首）〉、〈觸摸過你的Tinder 的我的手〉、〈QQ〉、〈第二人生〉等等，寫法各不相同，卻合力構成一個極具特色的主題。這裡的每一個「人」，彷彿都擁有另一個或多個自我，游移於虛實之間。翁弦尉以「你」代替或含括「我」，使詩裡的行動者與受話者合而為一，頗能反應這種主體分裂的情境。

即以〈在密室中〉為例，這首詩寫的只是一個人在房間裡上網，進入虛擬世界，但通篇穿插〈桃
花源記〉的文句，暗示吾人追求另類空間的渴望。詩分四段，這裡仍僅援舉其首段：

「追求解脫的人有福了」
你可以在一秒內讓自己消失
然後重生——換上
另一身古銅的皮膚和面具——交換
對方的名字、照片和電話
回到太初——猿猴還沒打算進化
的年代——重新虛構面孔、身世、身高
體重，以1或0
來描述自己
主動或被動的做夢姿勢
在密室中禱告

詩裡的1與0，至少可以有兩三種解釋，且留予讀者探討。這個段落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描繪了「你」在網路空間「重生」的歷程，賦予一種神話般的氛圍，為夾雜著古典橋段與情慾暗示的後文做了準備。

事實上，這首詩可視為總綱，此輯中的許多作品則是更進一步的分寫。〈愛的時速〉標記了網路交友媒介的進化，時速加快，愛的密度好像也被稀釋了；〈水療〉卻又神奇地往反方向發展，大量地挪用楚辭的典故與字彙，且觸及肉身交流的渴望。至於在網路上重生之後的樣態，則構成〈第二人生〉的主軸；身為當代人可以「在每日初始化的世界裡編輯自己的外觀」。於是我們可以為翁弦尉自成一格的愛情詩，歸納出三條詩意公式：（一）、自我是變動不居的，（二）、真實與表象時常分裂，（三）、愛情近乎數位虛擬的產物——而從各種表面平和安靜的人、事、物之中，看出其內在矛盾，正是他作品魅力的關鍵所在。

3
退返於一室，專門表現網路時代的愛情，顯然已成為翁弦尉筆下一組頑固隱喻。但我們翻到下輯便知道，他也常瞻望四方，對於這個善變而擁有多重面貌的世界，常能提出犀利的評判。細讀這些篇章，當可更完整地見識到詩人冷澈而深沉的詩風。僅以〈如果馬克思到達中國〉一篇為例，敬謹的提問口吻，使詩行微帶抒情氛圍；但就其內涵而言，卻是立基於持之有故的史識，不是一時的感發。

在這類馳騁於今昔的作品中，翁弦尉頗為純熟地運用時空交織（或叠合）的手法，有效拉開詩意的縱深。如前揭詩由「您來得太早了」起興，而結之以「您始終沒有抵達中國」，中間融進馬克思學思發展之細節以及中國政治社會的百年劇變，使感慨、議論、敘述一次到位，頗不容易。類似的筆法，亦見於描寫遠方動亂的〈看見〉，通過電視機，第三世界的步槍「瞄準第一世界的觀眾」，不僅看與被看的位置被翻轉了，正義與和平亦被攤開來重新省視。

〈出埃及記，2000〉具有「情迷中國」的視域，詩人站在世紀轉換的關頭，召喚舊約神話，闡釋政治狂潮，並通過精簡的筆墨加以叠合：

紅衣主教在雲柱中率領你們上路
燭照你們，晝夜長征到底。
叫廢銅變作鋼鐵，燒磚化作高塔
舉起紅日，把大海烘乾——往東邊遷移
帶你們走向流奶與蜜之地

在這樣帶有敘述性的詩行裡，如何藉由意象語再現事件，同時寓史識與詩意於其中，實為一大挑戰。翁弦尉以文字進行概括、影射、推進的能力，也就在這數行之間表露無遺。這首詩超過四十行，但全篇不鬆懈，還能拆解政治神話的構造，有闡釋而不說死，故富於詩性的智慧。

如前所述，翁弦尉擅寫冷詩，但這個冷並非出於寡情，而可能是感應到並且再現了歷史的蒼涼。〈皇后離去的碼頭〉寫的是香港與英國之間愛恨離合，篇章內部可能埋伏了好幾條設計，首先是以皇后串連時間變化，其次是說話者與場面的關係，其三是主人、女傭與殖民結構的隱喻，或許還有些別的。總之，這樣的詩先依直覺讀過，已能接收到一種深沉的嗟歎；再憑詩學原理去加以分析，則可發現許多巧妙的安排。熱詩固然過癮，有時一燒成燼；冷詩雖須多動腦，但往往可以多番提領其詩意。

整體而言，在翁弦尉的筆下，反諷的修辭比起詠歎更占優勢，機智多端，有時還頗能運用後現代主義的技術。然而他的詩之所以溫潤可親，或許還在於底層藏有一種鮮妍明媚的詩心，如〈風煙裡：1號樓 202 房〉的結尾，近乎完美：

「我凝望著視頻上的自己。」
像個年輕的祖先
提早消失在風煙裡

我曾七訪北京大學，知道這裡寫的正是客居北大勺園1號樓的心境。換言之，詩人係在古園內、旅
館裡、網路中編織他的感慨，層層叠叠的空間結構，百年集於一瞬的時間之流，映照出一個敏感多思的
自我。
詩人總在尋找到或創造各式各樣的密室，藉語言進行一個人的起義。一旦走出密室，雖似不動聲色，內心已翻了好幾轉。詩的密室其實正是世界的縮影，通過網際網路的交流，密室與世界之間從來不是分割的。翁弦尉以詩起義，未必真能動搖這個頑固的世界；但他處處展現「謀定而後動」的傾向，有心人玩其語而察其謀，自能有悟。詩的效用良多，其中之一便在尋索精神的同志。

序二　不明觸角的驚顫
◎　林建國（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1
翁弦尉的詩作取材駁雜，釋放的情感濃烈多變，閱讀起來深具挑戰。震盪如此激烈的作品到底如何發生？作此提問，很難不去回溯現代詩的源頭，自然便想起波特萊爾。

本雅明〈論波特萊爾的一些母題〉開場，提到《惡之華》卷首之作〈致讀者〉，認為波特萊爾是在詩中圈粉，發掘一種新的讀者，他們不再青睞抒情詩，轉而追求感官刺激之作。《惡之華》推出之際，雨果與海涅的抒情詩歌正在退潮，本雅明說那是因為群眾經驗早有不同，尤其都會生活中無所不在的「驚顫」（shock）經驗非常感官，大大不利於「抒情」詩作的生存。據本雅明，這是「經驗結構」發生變化所致（一個世代之後，雷蒙．威廉斯會說這是「情感結構」）。就在這種新的「經驗結構」之下，《惡之華》催生了現代詩。

循此邏輯，現代詩便與浪漫精神兩相對立。本雅明沒用「現代」、「浪漫」標記詩人，但是雨果、海涅屬於「浪漫」傳統，他們寫的抒情詩即「浪漫詩」，這種判斷已深入人心。現在令人好奇的是：現代詩裡，是否還留有抒情詩的空間？這個提問重要，因為涉及我們應該如何閱讀翁弦尉。

要作解答，似乎又須回到本雅明對波特萊爾的討論去思考。

首先，關於「現代」、「浪漫」的分野，無論本雅明是否知悉，當年他未因循，應有一番迄今未見解釋的理由。須知《惡之華》也收錄了眾多的抒情詩，其浪漫詩風與當代其他詩人的無異，例如〈秋歌〉（Chant d’automne）便是。〈應和〉（Correspondances）同樣抒情，如歌似詠（lyrical），並且遵守商賴體格律，但是感官強烈，詩中音聲與香氣的交織層次分明，此外就不知所云，含意晦澀。若強行套用「現代」、「浪漫」二分，彼此在詩中構成的灰色地帶便無從辨識。

「驚顫」經驗又在哪裡？若說《惡之華》帶來了什麼「現代」經驗，則有賴「驚顫」提供證據。就詩論詩，開卷這首〈致讀者〉（Au Lecteur）就很令人「驚顫」。本雅明說得委婉，詩被他輕輕帶過，其實這篇作品負能量滿載，大肆對著讀者吐槽，把他們罵得一文不值，被比作魔鬼、妓女、毒蜘蛛，外加粗言與穢語。此詩有名的結尾（艾略特的《荒原》還原文引述）就是「虛偽的讀者──我的同類──我的兄弟！」指明作者、讀者狼狽為奸，一塊沉湎於感官生活，墮落不堪。戴望舒一九四七年選譯的《惡之華》就省略了這首〈致讀者〉，但在〈譯後記〉中卻有說明，有人「指斥波特萊爾的作品含有『毒素』，以及憂慮他會給中國新詩以不良的影響等意見」。波特萊爾散文詩集 Le Spleen de Paris，書名通常譯作《巴黎的憂鬱》。聽來優美，實則spleen 是不甚友善的「憂鬱」，帶著憤怒與怨恨的那種，不時引發憂鬱症病友會出現的割腕與自殘的動作。Spleen 也算一種毒素。就像收在《惡之華》的〈航程〉（Le Voyage）一詩結尾，死亡是老船長，船員請他賜給他們毒藥，大夥一起服毒來繼續航程。類似這種「毒素」，這裡或那裡散播在《惡之華》「浪漫」的抒情詩裡。使得意義原本清明的抒情詩，夾雜在這些遍地可見的「毒素」中變得難以理解。

經過《惡之華》如此操作之後，前一世代的「浪漫」情懷一去不返。但是抒情詩還在，卻非雨果與海涅意思如此清明的那種。於是我們很難再用「現代」一詞，把「後浪漫」詩的經驗結構（或是情感結構）輕易解釋過去。佛萊在其《批評的剖析》同樣迴避使用「現代」一語概括「後浪漫」時代的詩派，如法國象徵派或美國意象派，僅只勾出「反諷」作為「後浪漫」詩的主要修辭策略。佛萊還說，刻意晦澀就是一種反諷姿態；雖指的是馬拉美，亦應適用於稍早的波特萊爾。如果抒情詩在「後浪漫」時代裡還有可能，似乎就要觀察它如何與反諷修辭共存──甚至，如何穿透反諷修辭而續存，即便苟延殘喘都好。我們似乎找到了閱讀翁弦尉抒情詩作的方式。

2
閱讀翁弦尉而會想到抒情，純因收在《蝸牛起義》的三十二首詩中，至少二十二首用了「你」作為抒發對象。凡此未必都是抒情詩，然而因為「抒情」總有個對象，尤其告白時，總少不了一個重要的「你」。《蝸牛起義》並非只有調性偏軟的抒情之作：一如《惡之華》的構成，詩集另外收有一組剛性作品，充斥了spleen 的毒素。這組詩作以政治反諷為最大宗，供詩人作其不平之鳴。只是相較於詩人
首部詩集《不明生物》，本集所收之剛性詩作數量偏少，顯得《蝸牛起義》更側重抒情。

至於抒情詩中最「純粹」的詩種，則數情詩。能歸入情詩的，或含有情詩元素的，《蝸牛起義》中至少有六首（〈如果能像離開一間旅館，離開你〉、〈寫在天空的情詩〉、〈觸摸過你的Tinder 的我的手〉、〈笑話〉、〈無聊的埋伏〉、〈牛〉）。六首之中，「旅館」的隱喻一再浮現，像〈如果能像離開一間旅館，離開你〉、〈寫在天空的情詩〉，但「旅館」也現身他處，如〈水療〉與〈新常態〉。「做夢」及其「姿勢」，除了在〈牛〉與〈如果能像離開一間旅館，離開你〉，也在〈在密室中〉現蹤。於是有了這個印象：「你」是「旅館」；我曾在那「旅館」裡睡著、「做夢」。是時候了，我應該離開「你」或是「旅館」。然而我是否走得了？「如果能像離開一間旅館，離開你」有多好，然而「你」畢竟不是「旅館」。就算「你」是，離開屬於「如果」，以致「我倆必將繼續交纏假寐」。從此沒完沒了，還是天長地久，沒人知道。

這種專屬情詩的抒情時刻即便哀傷，並不失其「純粹」，不帶「毒素」。只是，「純粹」若此的時刻不多，出現時也短暫。更多時候，在翁弦尉的詩中，我們看見反諷修辭半路殺出，截斷這股「純粹」，將情詩一一情斷成為分手詩。反諷是種很具攻擊性的修辭：當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無辜受到波及的是讀者，暗諷的是：怎麼身為讀者的「你」不知道？是否因為「你」未成名，所以對於自己沒沒無聞不知不覺？當反諷出現在抒情詩裡，一個由讀者來承接的「你」同樣必須承受攻擊。當然，藉著反諷傷害我如此愛著的「你」，等於自我傷害；無辜的「你」如此被我愛上，這愛等同於自殘。〈觸摸過你的Tinder 的我的手〉寫道：

輕易相信你的甜言蜜語的我的耳……
吐出滿口諾言的我的口
不明白為什麼天長還能地久

此詩雖短，但是節奏明快，直指「你的甜言蜜語」與我的「滿口諾言」都在唬弄，反諷之情不作掩飾。相形之下，〈如果能像離開一間旅館，離開你〉則將節奏放緩成詠嘆的調子，每個長句都變成此詩首句所說的「耐人尋味」。反諷不再以「你」作為攻擊對象，反而藏身在意義不明的引號裡（「當忠誠的對象已不復存在」，「當交往和記憶均以分秒計算」：這些引號是什麼意思？）。此詩的主題沒有不明（「我倆的相遇像一本裝訂錯誤的童話」說明這是一場錯愛），但是浮現在詩行之間的不當推論（non sequitur）（如「床單苟日新棉被日日新枕套又日新」）又把意義搞得混濁。不當推論，外加功能不明的引號，在此詩裡皆為反諷機制，讓這首抒發情愛之詩蒙上一層陰影，錯愛也更添上幾分毒素。

至此，翁弦尉寫的已經不是我們想當然爾的那種抒情詩。情詩即便看似「純粹」，背地裡亦已滲進或多或少的反諷毒素。前述舉出的情詩如此，在我認為他寫得最好的幾首之中，更是如此。基本上，它們又可分兩類。第一類像〈觸摸過你的Tinder 的我的手〉，展現快人快語，可舉〈沙塵暴〉與〈幸福之門〉。然而即使像〈沙塵暴〉寫得簡短而又具象，詩的真正意思依然不明（為何「人們繼續在他睡覺的時候」「留下一個難以修復的洞口」？）。尋無答案，果然在讀者心中「留下一個難以修復的洞口」。另一類則是將這種作為反諷姿態的刻意晦澀深化，藏匿詩中以致不見，直到重讀詩題才豁然開解，如把寫屈原投江之作命名為〈水療〉。此詩採擷大量楚辭中的花草植被，醞釀出一股濃烈的中國風，讓讀者沉溺在一片美感之中有如沉江，死在美中而不自知，其誘惑之深令人致命，成就了一篇力作（tour de force）。然而如果這只是「水療」，結束在「你始終沒有回來」，屈子死諫不就是反諷的白忙一場？〈雲南園新景〉三首，側寫南洋理工大學的身世，也有白忙一場的喟嘆。其一〈自動開關的瀑布〉（瀑布可以自動開關？），其二〈江湖〉（大學怎會是江湖？），其三〈陳六使徑〉（陳先生「躺下去了／就是一條徑」），看似風景速寫，總覺有些什麼「難以修復」，或是永遠「躺下去了」。這裡那裡，翁弦尉詩中看似無害的輕描與淡寫，看似只有花草樹木的堆疊，看似情人錯愛的抒情詠嘆，都背地裡被灑下針針刺刺，然後再抹上一層鹽巴。不僅讓讀者白忙一場，還讓他們受傷，卻又找不到傷口。

3
若說翁弦尉經營的是恨意寫作，不正確也不公平。然而，如果出身星馬地區又熟知其華文教育史的話，便知處理〈雲南園新景〉這種題材，很難不帶怨恨。無力感往往加深怨恨，反諷修辭只好成為出口，如此這般，詩人寫下了他的政治反諷。張光達在《不明生物》序言中，曾將翁弦尉詩作歸為「後現代詩」，且與大馬的「後殖民性」勾連，這種地緣政治的指涉深得我心。但是，由於「現代」一詞作為詩的歸類略顯失效（尤其是用來指稱二戰之後的西方詩作），個人對於「後現代詩」一議仍有保留，反而覺得「後浪漫」更能包容翁弦尉詩的駁雜。這時波特萊爾便成為有用的參照，可以解釋詩人何以時而是抒情的羊，時而是披著抒情羊皮的反諷的狼，進出他詩的草原。一旦詩人釋放他的攻擊性，各種「驚顫」經驗便驚心動魄地出場。

最顯著的是牽涉現代通訊科技的詩作，如〈蝸牛起義〉、〈愛的時速〉、〈第二人生〉三首所寫的網路生活。這種生活，如果不是「蝸居」（〈蝸牛起義〉），就是從現實世界「假裝失蹤」（〈第二人生〉）。總之，每位鍵盤手都變成不明生物，全身僅剩沒有身體的觸角，承受網路上高壓電般通過的「驚顫」。然而，真正讓人承受不了的「驚顫」還是那個扶不起的國家馬來西亞。中國已經夠糟糕了：寫作此刻，這千年帝國已倒向西方現代政治的反面，病毒一般複製並無料配送當年蹂躪過她的軍國民族主義。她所信奉的馬克思代表批判與反省：〈如果馬克思到達中國〉一詩的意思是一切始終停在「如果」，「您始終沒有抵達中國」，連同「您」的批判與反省。中國如此，大馬國更是如此。〈健力士世界紀錄大全：第2020 頁〉極盡嘲諷之能事，而〈隔離者〉寫得更是揪心，反諷手法因為更形內斂，也更具殺傷力。詩將大馬各族人民分成「她／祂／牠」三個類別：寫了對「她」的殘暴、發自「祂」的不仁，以及寫「牠」如何在「種族主義者的夏天」，「每日都測量自己的體溫和憤怒」。翁弦尉在北京完成高等教育，回到生養他的大馬，突然發現兩個國家一丘之貉，因為兩地掌握國家名器者，總把最抽象的主義當作人民最
重要的事：何時關閉華小？為何不禁啤酒節？空姐制服是否太過暴露？不必懷疑，終有這麼一天，大馬國會行將辯論：是否該把國語換成阿拉伯語？生活在這種國家，每天醒來都是惡夢，因為面對的是一群不可理喻的主義信眾──粉紅戰狼，或是墨綠青蛙，馬來西亞一應俱全。面對他們，翁弦尉寫著寫著，不知不覺就把這本詩集寫成他的〈致讀者〉。

我們又回到現代詩的源頭波特萊爾。說實在，如果有人堅持翁弦尉詩作非得稱作「現代詩」不可，我不介意，條件是：「現代詩」不能被理解成「去陌生化」的文字遊戲，用以成就什麼審美大業，好像寫詩只有濃妝豔抹。所謂的「現代詩」是完全不同的物種。《惡之華》就收有情詩〈一具腐屍〉（Une Charogne），詩人在詩中正告他的情人說，美美的她死後會腐爛成路旁這隻母狗，爬滿蛆蟲，臭氣熏天。情詩被寫成催吐詩，這種在大馬路上看見腐屍的「驚顫」，正是「現代性」才有的經驗。現代性（modernité）一語最早出自波特萊爾之手；由此推之，現代性的經驗自然就是邪惡所開出的花叢（les fleurs du mal），只有長得醜陋才能摘取。「現代詩」應從這裡借其靈感從嚴定義。馬華詩人之中，少見有人能像翁弦尉一般寫出醜陋而又催吐的詩，那是因為他膽子夠大，可寫剛性的政治反諷，心思也夠細膩，可寫柔性的抒情，甚至可兩者共冶一爐，讓詩的意義晦暗不明到極致。無論何者，他的詩中主體皆為不明生物，不是蝸牛、壁虎，就是各種賤斥的「她／祂／牠」，各在承受這個世界帶來的「驚顫」：有時還是加害者，給這個世界配送「驚顫」。這些詩作全部有如蝸牛的觸角，我們的感官貼黏那裡，焦慮得不知所以。就在翁弦尉精心的擘劃下，我們終於在他這本現代詩集裡，與我們極其不堪的現代性打了驚顫的照面。

二〇二二年八月

試閱文字

自序 : 跋 致蝸牛

不明生物移居地球後蝸居在步伐日益加速的獅子島多年，最欽佩的動物是蝸牛。不明生物學習以奇異的蝸牛觸角管窺天井，以悠悠的蝸牛滑行和慢活來淨觀一片落葉的鏤空，以保濕的24K 黃金蝸牛面膜修膚抗老。寫詩在這年頭奢侈得幾乎如同在虛擲光陰，如同斷續在談一場又一場似有若無的戀愛——最終白忙一場，都要懂得慈悲，懂得善待和保全自身，懂得繼續想像蝸牛起義總會有愚公移山的那一天。一生——如果六十秒也是一生，你還是需要在抬頭和埋頭之間故作天真地默默領悟和全心全意體驗一回——在一隻貓走過都會把你踩得五馬分屍之前，更何況是那些不時巡遊的各種猛獸和生物。

長年住在沒有獅子出沒的獅子島。花木繁盛，碧草如茵，遍地都是爬行的蝸牛，然而象徵或隱喻的獅子無處不在。魚身獅頭源源不絕噴出水柱的雕像據說已足以媲美紐約的自由女神像和巴黎的艾菲爾鐵塔。校徽也是一隻向你招手微笑又張開血盆大口的獅子，打一個哈啾彷彿就能把整個地球吞下，張牙舞爪是牠一貫表達熱情的方式。這裡到處不僅是小橋流水，全球最高的瀑布雨漩渦以摩天樓的氣勢憑空冒起，彷如盛世的帝景。有一條喜歡在天空噴出野火的巨龍曾經很不以為然地吐槽：

我要去度假，我可以選擇一個旅館。像很多歐美人願意到新加坡工作，我作為一個過客，當然選擇那個十星級的旅館；但是我要一個我的感情可以有出處，我的記憶可以傳承，痛苦不必躲避我，可以深刻面對，我要生老病死，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我不會選擇一個旅館。

其實真的是一間十星級的旅館也沒什麼不好。如果真的能生與死在一間十星級的旅館，該有多好。然而恐怕這不是一間十星級的旅館，除非每隻蝸牛均自認舒服蝸居在各自的空殼裡。

最佳賣點

最佳賣點 : ◆花踪文學獎馬華新詩獎得主：二十年磨一劍的作品集
◆新加坡文學獎兼新加坡金筆獎雙料得主的最新力作
◆收錄十多年來以蝸牛的速度精雕細刻和發表在港臺、新馬和中國大陸報刊的詩作
◆著名詩人唐捐（劉正忠，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兼主任）和知名學者林建國教授（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強力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