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蓮 | 誠品線上

金月蓮

作者 朱嘉漢
出版社 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
商品描述 金月蓮:小說家朱嘉漢重量級長篇新作阿金、月娥、惜蓮的生命故事悠長流轉凝視他們生命中的傷痛與沉痾一部屬於臺灣家族的百年孤寂  小說家朱嘉漢最新重量級長篇新作《金月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小說家朱嘉漢重量級長篇新作 阿金、月娥、惜蓮的生命故事悠長流轉 凝視他們生命中的傷痛與沉痾 一部屬於臺灣家族的百年孤寂 小說家朱嘉漢最新重量級長篇新作《金月蓮》,繼上部長篇《裡面的裡面》之後,再度以時代裡的家族故事,刻畫起命運中的台灣人。《金月蓮》的時空背景跨日治時代、白色恐怖時期直到解嚴後的臺灣。阿金、月娥,以及惜蓮這三位角色,以各自命運的時差以及身世的無可奈何,見證臺灣歷史的複雜、異質與斷裂。若《裡面的裡面》訴說著遺忘的記憶,《金月蓮》則見證了情感能如何使家族在時代洪流中不四散。小說家悲憫凝視,將人物看似徒勞的生命填滿上色,展現出動人的深刻、堅毅,傷痛與沉痾。閱讀小說中的人物,如同凝視著身邊的長輩,他們背後不為人知的生命歷程。他們在各自直面其宿命時,如何抵抗,如何被輾碎,又如何重組?如何愛,如何恨,又如何修補?在大歷史與個人關乎生存底線的小歷史之間,在這些夾縫之中,所留下的痕跡,所保存的記憶形狀,可讓我們重新思索自身的身世。小說家以日益高明的筆法,就這樣讓真實與虛構互相穿插,將渴望、恐懼與夢境細膩地層層交織,眼看它樓起,眼看它樓落,寫盡幾代家族興衰的長河小說,於焉誕生。如朱嘉漢自述:「《金月蓮》是我長期受到馬奎斯、福克納、魯西迪等小說家滋養的致敬。以小說書寫一個家族在時代中的浮沉,述說著他們如何愛與記憶,把搖搖欲墜船,重新繫在一起。」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朱嘉漢著有小說《禮物》、《裡面的裡面》、《醉舟》。文論《夜讀巴塔耶》、《在最好的情況下》。電影《餘燼》共同編劇。最新作品為長篇小說《金月蓮》(2024)。

產品目錄

產品目錄 第一章 凝視第二章 沉睡第三章 養女第四章 甘願第五章 繫連第六章 緣盡第七章 日子第八章 圓滿【跋】這邊與那邊

商品規格

書名 / 金月蓮
作者 / 朱嘉漢
簡介 / 金月蓮:小說家朱嘉漢重量級長篇新作阿金、月娥、惜蓮的生命故事悠長流轉凝視他們生命中的傷痛與沉痾一部屬於臺灣家族的百年孤寂  小說家朱嘉漢最新重量級長篇新作《金月
出版社 / 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
ISBN13 / 9786263961982
ISBN10 /
EAN / 9786263961982
誠品26碼 / 2682559325001
頁數 / 320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尺寸 / 21*14.8*1.65
級別 / N:無
提供維修 /

試閱文字

自序 : 這邊與那邊

我對阿嬤最早的記憶,是在她家的客廳看著電視播放的《假面騎士》錄影帶。阿嬤坐在我旁邊,非常拘謹的。
每看一個單元,我都會轉頭問阿嬤:「在演什麼?」
她會試圖用國語告訴我一些聽起來也似懂非懂的話。例如要保護弱小的生命,要珍惜物品等等的。然後媽媽來接我了,媽媽會問起阿嬤我表現如何,她會說:「有乖。」
日後追憶,這段記憶若為真,那就是我幼稚園中班甚至更小的時候。
我們家住「這邊」,阿嬤與阿姨的家在「那邊」,這邊與那邊的距離,對小朋友來說也是走路可以到的距離。
那個時候,阿嬤還有頭髮,是常見的短髮燙捲,穿著針織背心、尼龍長褲。我記得她不常笑,但慈愛的感覺是確實的。那個時候,我還叫她阿嬤。
有時候我也會看見外公。大多是晚上,阿姨與舅舅們都在的時候。阿公因為一顆光亮的頭,以及總愛餵我吃冰淇淋,我稱他為冰淇淋阿公。我的印象裡,這樣的場合,散會的時候,他會跟著我們一起出來。告別後,騎著摩托車離開。
一兩年後,我上小學前,阿嬤出家了。記得我第一次被帶去探望她時,媽媽再三的提醒,阿嬤現在已經沒有頭髮了,以後也不可以叫阿嬤,要改叫師父了。
我們一家,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搬去了新竹。「這邊」讓阿姨住了進去。而阿嬤與阿姨同住的房子,「那邊」成為新婚的小舅的新居。
好幾年的時間,逢年過節或是聚會,每當北上的時候,都是住在大舅的家中。我與兩位表妹小時候關係一直友好,若要問起我對全臺遊樂園的所有記憶,六福村也好、九族文化村也好,都是大舅帶我們去的。在臺北有個地方可以過夜,似乎代表著某種聯繫一直存在。
小舅是我心中最風趣而無距離的長輩,甚至沒有長輩的感覺。他的家,小時候的「那邊」,被他擺滿了各種模型,以及將一間房間打造成音響室。每回拜訪小舅,都會聽他介紹最新喜歡的專輯、電影,然後以高規格的影視播放給我們這些小孩子。我們會入迷的看,小舅自己也是,而他有時會被小舅媽揪出房間,回去大人們間的談話。
時移事遷,轉瞬間我已是少年。有回難得外公來到小舅家,留下了一張他與全部外孫的合照。那是我最後一張保留的,跟外公的合照,在「那邊」。
也許記錯了,但我記得,好像就是那回從小舅家離開,我在路上問了媽媽,到底為什麼外公不太常出現呢?他以前就沒有跟阿嬤住在一起嗎?我是在那晚,才知道家族的事。然後才漸漸漸漸地,知道師父的過往,以及要更久一點點,才知道更深的事。
拍下合照那晚的五六年後,外公過世了。
這個時候,我剛上大學,父親退休,我們全家又搬回了「這邊」。外公的死訊,據說是隔了一個禮拜才告知媽媽他們的。我參加了告別式,親身體驗自己在屋子以外,與他的關係是怎樣定義的。
後來,小舅搬走了,「那邊」的房子租給外人幾年。每回經過這裡,我都不免會抬頭看向窗戶。
大學畢業,退伍後,我去了法國。阿姨非常開心的把她律師事務所的法籍實習律師介紹給我認識。也是到了我要出國前,我與母親才知道她年輕時學過法文,而且在師大通過最高級的檢定的事。
在旅法的期間,師父與阿姨回到「那邊」。感覺像是回到了起點,卻註定成為她們的終點。
阿姨生病多年,師父逐漸年邁,搬進「那邊」的房子是她們那幾年難得愉快的事。回國的時候,阿姨會眼睛發亮的聽我跟妻子講關於法國的生活,像是我真的在某種程度上,為她實現了某種夢想。
時間繼續走著。
師父往生了,最後的時刻,無愧於一個修行之人。
一年多以後,阿姨也往生了。前一晚,我們才去醫院探望過。
「那邊」的房子再次租出去了。

我旅外多年,挫敗回國,與妻子流轉了一年。最後竟因緣既會,恰好房客退租,換成我們住進,「那邊」成為「這邊」,父母住的「這邊」則成了「那邊」。不變的是,三十多年過後,「這邊」與「那邊」時常相互探望,一起遛狗、吃飯,交換物品。
住進後半年,我出了第一本書《禮物》。我送走了我的愛犬旺,又迎接了皮蕾兩名愛犬。作品累積著寫,人生也一直前行。
《金月蓮》的撰寫中,我與許多回憶的時間共存。我所在的空間,他們都在此存在過。
這本小說教會了我,原來需要有那麼巨大的,幾乎全然虛構的意志,才能容納起生命中經歷起的真實情感。
在此,特別感謝母親。是她守護的多年的家族記憶而不佚失,又給予我如此溫暖的家庭情感。寫作此書,很大一部分,是以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她珍惜的記憶,以及她記憶的姿態。
這記憶的姿態,把一切連繫起來。

試閱文字

內文 : 1.

只剩夢是溫暖的。
阿金透早起來,就著晨光整理心緒,趁夢的潮水退去前,用最後一點泡沫溫柔自己。
坐在床上,閉著眼,陽光紅透了眼皮,冰冷的手腳漸漸暖活起來,關節的痛楚也緩和下來。
老了總不好睡,容易累又睡不久。不過比起青壯歲月,得要摸黑出門工作籌錢的日子算有福報了。
他決定今天早一點出門辦事。
簡單加熱豆漿與半顆饅頭當早餐。轉開收音機,聽聽廣播劇,有些節目會放點昭和時期的歌曲。聽到佮意的歌,會按下錄音鍵。他錄了幾十卷有,隨性聽,也不怕重複,亦不煩惱分類問題。前兩年,兒女當中最小的那個送他CD播放器與一大盒昭和時代歌曲全集。他配合著學習按鍵操作,看電子螢幕。只捱不過兩天,他又回到老式卡帶與收音機,彷彿這樣的興致,隨著最小的兒子難得來訪而來,又隨著他離去後,記憶的實感而消散。
他只在一個人的時候翻閱相本。不打算與誰分享,亦不想訴說照片裡的人事物。他沉靜無言,一如他長年來的修練,在心中習慣無語。靜到深處,情感會回甘,親像喝茶,在口齒間的餘香。剩餘的,才是好的。他做任何事始終不急,就讓時光剩給他,就讓自己被時光剩下。這時,時光才屬於他。
所以不信命理,信一切因緣卻不追問,寧願回歸無語。
他亦不去思索前世今生,輪迴轉世,雖然他從不去否定她的信仰與寄託,這是他虧欠她的。只是有點遺憾,他們連為此冤家的機會也沒有了。畢竟,即使他們之間鮮少爭吵,多是冷戰,實際上他們算是冤家一輩子了。他有一絲期待今晚也許會見到她,卻不敢多想,因為任何的假設,他心底早已清楚只是空夢。
這世人無論如何,她就是不願再見他了。
他有時不免怨嘆,為何她會如此絕情。不過冷靜後,他知曉,是他該放下,不應該再糾纏她。每當這種時候,他耳邊總會有她的聲音迴響,系你,攏系你,拖磨我一世人。
這聲音只有他聽得到,而且還是她年輕時的聲音。他當作這話語只對他一人訴說,因此無疑是真實的。從聽見她的聲音時開始,他的人生,只願相信孤身一人才能見證的事實。曾經從集體的幻覺中死滅,便再也離不開孤絕狀態體認的真實。
他甘願獨居,與回憶共處,回憶裡的回聲更入心坎。

他已重聽許久。
真久,他想,都不確定有多久了。
一開始也是看電視的時候,覺得聲音聽不到,起了疑心。他謊稱電視故障,請大兒子世雄來看看。世雄工作運不佳,一直找不到好頭路,倒也學會了各種技術謀生。世雄檢查過後,覺得沒問題,兀自猜測父親所說的故障在哪,話題卻被阿金轉走了。他又測試一兩次,在禮貌貼心的大兒媳拜訪的時候,將電視音量偷偷轉大ㄧ兩格,然後裝作充耳不聞讀起報紙。兒媳和子經過,纖瘦的她端上沏好的茶,伸出手指調降了音量,遙控器連搖晃都沒有。他知道,這位中日混血媳婦就算猜到了,也是很安全的,甚至可以更安全的把她當作共謀。他是身邊的人之中,和子最能守護他微不足道的尊嚴之人。也許是她留著一半日本人的血的緣故吧,她敬重著他一切頑固的部分。
他猜想她知道了。於是不張揚,維持兩人不說的默契。他記下刻度,讓電視與收音機在固定的聲量。他練習自己的講話維持同樣的力道,並從對方的表情判斷是否自己說話變大聲。寧願輕聲細語,對方聽不清時多說一次,也不要習慣大聲說話。
莫著急,他對自己說,就像心內的聲音,輕輕地說出最清楚。心內的話會傳到該去的地方。重要的心意,不用真的說出口。
本來就寡言的他可以毫不顯眼地減少話語,成為安靜的老人。也是這個過程中,他才確定身邊的人很習慣他不說話了。
他沒能學會辨認唇語,但也毋要緊。別人問話時,或聽別人說話時,他用心感受對方的心思。有時微笑以對,有時安靜。多數時候,他僅僅回答:「對啊。」竟滿足了大多時候的人。才知道世間大部分的話語都是無分別的,也就無意義了。
當下即刻地適當回應,比任何言詞的斟酌更加有意義。他因此更讓人心安,兒孫們、朋友們,慢慢的越來越多與他交代心事,甚至難以啟齒的秘密。聲音逐漸消失,只在記憶留存後,或許正好讓他成為這世間最好的聆聽者。他安於這種矛盾,在失去聽覺能力的過程中,更專注於傾聽。
不但沒有無法與人溝通的焦慮,他甚至覺得心中被話語充盈,也許有一天,他能說出自己的故事了。
耳朵慢慢退化,他漸漸安靜。電視無聲,收音機無聲,不過奇怪的,這情況令他安心。他猜得到電視裡的人在說什麼,收音機的歌也能依稀從曲調中辨認。有時大兒子夫婦在,他隨意拿起錄好的卡帶播放,一邊哼起日本演歌與臺語歌,完全配合著曲調,和子聽到熟悉的歌也會跟著哼,介於無聲與有聲的陪伴著他。他不覺得寂寞。
甚至,他在聽力逐漸退化的過程中,感到一點安慰,終於有了休息的感覺。他耳朵奇大,聽覺也特別敏銳。年輕的歲月,不論是日本人統治時師長的吼叫,以及上戰場時的砲擊與槍聲、吶喊,或是國民政府來臺後的殺戮,無止盡的政令宣導、國語教育,過多的喧囂,他的神經飽受折磨。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產生耳鳴、幻聽,在暗夜無聲之際,聲音還是折磨著他。現在,他聽力喪失的過程中,內心的聲音也同時安靜下來,只留下她的聲音,即便是抱怨他、咒詛他,他也甘之如飴,感到溫柔。
他把時間過慢,他發現,至少在他的周圍,一天所能接觸到的話語,很多其實不需要說。聽得到也好,聽不見也罷,活著所必要的話語似乎這樣就夠。
他忘了過了多久,有一天,很自然的,世雄與和子問他聽不聽得清楚。他微笑,說自己好像變成臭耳人啦。沒有反抗,沒有鬧脾氣,他被帶去配戴助聽器。不辜負兒女心意,阿金戴了一陣子,過於清楚的聲音令他有點困惱。
先是轉小音量,有時關上,逐漸配戴時間減少。後來,其他人也忘了這件事。他早已接受這樣的生活,差別只在需要點時間讓其他人習慣。
年老也是一樣,死亡到來也是如此。這些早就先在那裡安安靜靜等待著,讓人在喪失之前先來習慣,才不會不知所措。他見過許多同齡的老人,為自己的年老或鄰近的死亡感到不解、困惑,進而憤怒。他則因為早一步準備好了,反倒看起來比同齡人年輕一些。
簡易盥洗,裝上假牙,穿著整齊戴上帽子。執起手杖,檢查一下側背包裡是否有鎖匙、財布、糖尿病藥仔,以及這趟出門最重要的目的,他欲翻拍的那張照片。

2.

他拄著手杖走在三重街頭,一拐一拐前行,走進離家最近的、開了三十多年的相館。
相館前一個老闆阿華他有熟識,大他個兩三歲,做到七十多歲才退休,前幾年過世了。相館由兒子經營,不過也跟不太上時代了。阿金走進相館,聞到獨特的臭味,心中懷念。他覺得像這樣的角落,與巷口的柑仔店類似。這些小相館、柑仔店曾有一時的小小風光,在街頭林立,然後被一個趕過一個的時代浪潮淹沒。很奇怪的是,總有那麼一兩間偷偷地活了下來,像是被死神耽擱,活超過該有的歲數的老人。這些店,每次經過都不見什麼客人,店內的擺設固定,像是架上的貨品從來沒賣出過。
這間相館本身,本身已經變成泛黃的舊照片了。待在裡面的人也是,彷彿一開始就那麼老,過了數年、數十年回去看,他們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也許這間相館,以及老闆的兒子有變,可是自己的眼睛也蒙上一層白霧,習慣這樣的看世界,自己也配合著時光的濾鏡觀看。
老這件事,應該是主觀的。年輕時,眼睛所見的總是新鮮的事,壯年時看見是穩定的事,到老年,看見的則全是衰老的事物。阿金看見故人之子的外貌像極了他阿爸,不免感動。儘管他知道那是朋友好幾年前的模樣,若活到現在,已經更老了。不過這像是時間凝結的感覺,仍然給他安慰。
想著今晚的聚會,兒女們身上有自己與妻子過去的樣子,孫子女們有子女們幼年的模樣,心內覺得溫暖,彷彿時間沒有背棄他。或者,早已釋懷時間曾經的戲弄。他接受了。
「阿金阿伯,今仔日要啥物服務?」
「啊歹勢,」他從側背包拿起照片,「這張相片,咁會使洗幾張予我?」
「我看...這款老照片攏無底片著毋?好,無問題,你小等一下,你愛幾張?」
他愣了一秒,「五張,啊毋著。四張就有夠。」

坐在靠門邊的椅子看著街頭發呆,雙手壓著手杖頭撐起上身。他覺得今天精神氣色不錯,晚上應該可以好好跟子女們好好開講。可以的話,給照片的時候,他想對子女們說說年輕時的故事。
故事在他們出生之前,也在他們的母親出世之前,從他準備赴死的那一天開始說起。

3.

要怎麼說呢?不,除了從那一天開始,還能從哪裡開始呢?
就是那張照片。快門一閃,他的人生停格在那一瞬,他凝視的前方,除了光亮什麼都看不到。
彼時的他猶是少年,父母知道他要去作兵,趕緊幫他辦理婚事,讓他與家裡的童養媳阿琴結為連理。妻子的年紀大他三歲,原來是打算給二哥娶作老婆的。
阿金生性害羞、單純,青春期一到,性慾便成為他灼燒般的痛苦。他對阿琴懷有情慾,卻因為是二哥的女人而壓抑著、折磨著。他從來沒想過,抱著某種自毀的意圖投身於志願兵,卻讓他成為阿琴的丈夫。
他曾激烈想過各種死亡:二哥的死,阿琴的死,以及最讓他快活的,自己的死。他在心中草擬遺書,對著不識字的阿琴訴說衷情。沒想到阿琴整個人屬於他了。「整個人」,這念頭讓他無比沉重。他諷刺地察覺,他只在永遠愛不著阿琴的情況下,才能愛著她,而這份愛已經結束,永遠結束。
更令他痛苦的是,在他渡過恍惚而沒有實感的一日後,新婚之夜,印象中一向低頭的阿琴終於正眼看他。在她漆黑如夜空的眼眸裡,他看見的情愛如此純粹而直接。
原來阿琴愛著的一直是他。而他這一世人,恐怕是無法愛她了。
在長輩半是曖昧暗示半是露骨的指示下,兩個少男少女獨自在房間一再地做愛,直到他的身上再也榨不出一滴精液來。就像他再怎麼努力,面對阿琴也擠不出一絲情意來。
他佯裝成熟,堅定眼神,不去回應阿琴的心意。
他也無奈的知曉,這無關於自己。
無論如何,阿琴都絕望地愛著他。如同他絕望的,選擇走向戰場。
想想,人一但開始逃避,果真就沒完沒了。
一開始逃避自己對阿琴不該有的情慾,到頭來逃避了阿琴對自己最難推卻的情意。
他們之間不是無緣,而是緣份太深,太難切斷。以至於他錯誤的想斬斷念頭,卻牢繫更沈重的枷鎖。
然而他當時忘了問,阿琴咁有後悔,咁有甘願?

關於那天,他記得的事不多。他一心求死,渴望前往戰場,遠離臺灣、遠離故鄉。至少多受點苦,懲罰愚蠢的自己。他穿上實習兵的衣服,手上拿個大大的太陽旗,被擺在鏡頭前面,那瞬間的閃光衝擊著他。
當時他以為,這瞬間過於強烈的閃光所造成的視覺暫留,實際上就是他僅能所見的未來。過於光亮,灼燒他的眼,他忍著不讓過於敏感的眼球流下眼淚。
然而,在他恍惚一瞬,悲傷的想見自己未來,正猶如的光亮奪去視力的暗影暫留。卻在介於暗紫色、暗紅色的視覺暫留慢慢退卻時,有那麼零點幾秒的時間,他看見未來。他雙眼灼痛,捨不得這景象,專注不已。他以為模糊、碎裂的未來景象,會隨著視線的恢復而看得更清楚。轉瞬間他無以清楚的明白:這模糊與碎裂已經是未來的風景最真確的樣貌了。
那不是幻覺。不是視力暫時消失的景象。那是允諾他獲得看見未來的力量,是他誠心向上天許願,希望赦免他的罪惡心思,願意自我犧牲,所換到的一瞬間的預示。
接著失去了。他不肯移動,像是把自己變成相片,惹得身邊的人都笑了。
好在他牢牢地記得其中一個畫面,他知道那是關鍵。那景象裡有個身影嬌小的女性,美麗的,和善的女性,她周圍有些人,他看不清楚,卻有種親切感。以女孩為中心的眾人,有種他不理解的歡喜。這份歡喜,使得他自顧自的悲壯心情顯得毫無意義。他想要靠近那裡。
看不清楚毋要緊,細節袂記得也毋要緊。但是他憑著直覺知曉了這件事:他將會遇上一個查某囡仔,她將會拯救他,讓他感受這種生命的歡喜。
在此之前,他要先找到她,先把她救下來,蹉跎一生的時間也值得。


16.

在眾人以為月娥沉睡之時,她在內心裡千萬遍地與回憶告別。
她以七十七年的歲月,參悟七十七種智。
她走進心中成了廣闊的大殿,眾佛、眾菩薩在左右兩列。大殿空無一物,分不清楚前後左右,甚至在空無得沒有任何對照的空間裡,她連上下之分都不能確定。她不知道自己是夢是醒,是
生是死。她亦無我。徒留的,是這一生種種的我執。執著的,煩惱的,怨恨的,貪欲的。她輕輕卸下糾纏一生的煩惱,留在腳後,不回頭。發菩提心,伏菩提心,明菩提心。
她隱隱約約感覺自己走在菩提道上。原來束縛著她的貪、嗔、痴,彷彿千斤重,她以為放下時,這些會重重的落地。然而每一回的放下,從她身上卸下的事物皆仿若無物。輕盈同時,她亦放慢腳步,既然這是最後的關卡,她不被迷惑。
她低眉前行,謹記過往修習的佛祖訓示。一步一腳印,將過往的記憶一一落在塵土上,亦不擔憂未來。她應證過去經文所說的西方淨土,覺得這裡出奇的乾淨與安靜,連呼吸都無聲,連走路都無響。
沒有金銀、琉璃、硨磲、赤珠、瑪瑙任何裝飾。
沒有七寶池,沒有八功德水。
亦沒有蓮花。

在她即將斷絕所有我執我見之際,一陣清明,她想起了蓮花。她溫柔微笑。如同她一生不曾好好沉睡,月娥一輩子發字真心的笑容極少。甘苦的歲月如是,出家後她為了給他人嚴肅的形象,為了被人敬重,她更收斂起笑容。
「世尊拈花示眾。眾皆默然,唯迦葉破顏微笑。」
月娥先是微笑,爾後以指在空中相拈。蓮花瓣自她指尖出現,飄出,落地,在她腳下綻開如車輪大的蓮花,一朵一朵延伸開來。蓮花之外,亦展開延伸初金光水色的寶池。水池外,階道,樓閣出現,金銀、琉璃、硨磲、赤珠、瑪瑙,金光閃爍。
一切都在這,剎那間突然出現。月娥心靜如水。她站在蓮花上,水上一點波紋也沒有。她知道那是一樣的。不是突然出現,而是一直都在,只是她的轉念之間。她如同之前在大殿專注行路的姿態,在池上蓮花的月娥,對四邊階道、琉璃瑪瑙樓閣視之無物,立定不動,而微笑拈花姿勢不變。
她才醒悟,過去作為出家人在信徒甚至子女前的莊嚴法相,不過是眾人面前作態。
從腳下延展開的蓮花,散發著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在她定心之中,逐次收斂,連同四周的階梯、樓臺,皆從表面的金光退去。
才以她腳下輻散出去的景色,復以她為中心內縮,這回,連空曠的大殿一併消失。連空間都消失了。她無懼無喜,亦知曉接下來的發展。既然一切已經發生過。等到一切縮回到她的腳下,她所踏的那朵蓮花。蓮花從花瓣間逐次縮回,直到將她包覆,她亦在花瓣之中縮小,變成了花苞。
新的她再次復現,眼前的花苞包覆著光亮,緩慢展開。
展開的蓮花中央,是個漂亮無比的女嬰。
她知道那是誰,心稍微動念,又抑了下來,決定不喊出那個名字。
她曲身,伸長手,疼惜地抱起女嬰。
想起那天,芳齡十五,剛經歷生子撕裂身心的痛苦,對未來只剩絕望的她,卻在抱起女嬰時,感動得不停流目屎。她沒受過教育,毋讀過冊,毋識字,腦中卻有個非常慈祥、溫柔的聲音告訴伊:「惜蓮。」
那一刻,短短的一瞬,這位充滿不幸的少女全然忘卻恨意,即便後來接連的考驗與折磨讓她忘記了這個時刻。現在她想起了,時間重疊再一起。
她終於忘了那個男人的名字。在忘卻的同時,情感卻淡淡的保留了。這情感沒有實體,而是一種溫度,一種光,讓她多年嚴肅的臉,有了菩薩的微笑。
得法住智。
一手抱著蓮花之子,一手攤開掌心,出現了白玉。空間再度展開,祥雲圍繞著她,四周的景物再度豐饒起來。
她在內心裡,證成自己的佛道。

最佳賣點

最佳賣點 : 小說家朱嘉漢重量級長篇新作
阿金、月娥、惜蓮的生命故事悠長流轉
凝視他們生命中的傷痛與沉痾
一部屬於臺灣家族的百年孤寂

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