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印度
作者 | 張瑞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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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大和書報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
商品描述 | 丈量印度:★作家dato、《ShoppingDesign》副總編輯包叔平、作家王盛弘、作家陳夏民、《大誌雜誌》《TheAffairs週刊編集》總編輯李取中、《潮人物》雜誌社長萬岳乘—誠摯推 |
作者 | 張瑞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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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大和書報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
商品描述 | 丈量印度:★作家dato、《ShoppingDesign》副總編輯包叔平、作家王盛弘、作家陳夏民、《大誌雜誌》《TheAffairs週刊編集》總編輯李取中、《潮人物》雜誌社長萬岳乘—誠摯推 |
內容簡介 歡笑的密度、沈默的重量,以及孤獨的質地。時間沿線上的單車風景從南印度開啟的單車之旅,一路向北,當下記憶與舊日情懷的呼應與追尋,旅途中的現實與愛恨,一步步推逼自己前往生活的最深處。早該看見的印度,早該認清的自己。有故事的是旅行中相遇的人,不是你!接納內在的軟弱,戳破旅行的夢幻泡泡,我們羨慕的,只是篩選過的美好,在旅途的千迴百轉中,重新丈量自我。以為錯失的東西,終究會在不同的時空裡獲得補償。無法一言以蔽之的印度才是真正的印度吧!身為旅人,自討苦吃是瑞夫最真實的告解,從未長途騎行卻選擇單車作為橫跨印度南北的旅伴,既是意圖參透生死的對已逝阿嬤的追憶,亦是一回藉以忘卻牽掛的苦行。他不是熱血背包客、運動員,單車因而成為無法任意中斷的限制,卸下藉口與舒適感,迂迴續行,從南向北,從海岸到內陸,以感官記載旅途中微細之變,譬如空氣溫濕度、食物調味、語言腔調、日升日落的時間…旅行的真義是對自我的檢驗,無論經由人情世故、風景地貌、政經氛圍,每一次節奏的調整都源自內在思緒與外在體感的反覆辯證。瑞夫以三個月餘的時間,重新丈量自身限度,實情是會遇上痛恨孤獨的撞牆期,以及對環境失去興致的瓶頸,然而、掌握見好就收的契機,錯過並非罪惡,現實生活重疊於旅途的暗處,等在終點的是無從拋卸的家鄉;生命究竟因而變得完整、抑或破碎?是一道僅有自己知悉的祕密。
各界推薦 ◎聯合推薦作家/dato《Shopping Design》副總編輯/包叔平作家/王盛弘作家/陳夏民《大誌雜誌》《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總編輯/李取中《潮人物》雜誌社長/萬岳乘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張瑞夫( Raf Chang)一九八四年生於台北市,北投長大,畢業於政治大學廣告學系。自助旅行啟蒙於大學時期,戀上長途旅行則在退伍之後,走走停停十餘年、闖蕩二十餘國,至今仍是寫作路上的茫然男子。著有《生活在他處》、《絲路上游》,合著有《從中亞到南極》。曾自製自費出版過一本緬甸短途旅記。Facebook_生活在他處
產品目錄 A段 國境之南A-a 旅行髮夾彎→A-b 回到印度→A-c 牛仔酒吧的鴻門宴→A-d 托萊塢初體驗→A-e 湊合著過→A-f 紙上煙火→A-g 果亞男孩與大麻煩B段 德干高原B-a 海邊的加德滿都→B-b 甘納許的家→B-c 旅行的病根→B-d 單車日誌 No.1030→B-e 軟爛的時光→B-f 有大象出沒→B-g 旅行的速度→B-h 莫迪總理的演說C段 神之居所C-a 兩個人的黃金傳說→C-b 印度最大的雕像→C-c 容身之所→C-d 撞牆期→C-e 歸屬感?D段 大都會D-a 夜巴之旅→D-b 花甲背包客→D-c Sai Baba Ji→D-d Fly Over→D-e 爆胎→D-f 老鼠→D-g 從孟買寄出的越洋信→D-h 航向沙漠之國的長途火車E段 沙漠之國E-a 沙漠中的阿里→E-b 沙漠薩伐旅→E-c 最長的一日→E-d 護身符→E-e 印度之於我之又愛又恨→E-f 人際距離→E-g 長途旅行的必然→E-h 平安夜之後,跨年之前F段 桃花源終點Ⅰ 普希卡的錯誤步調→終點Ⅱ 孔雀賓館→終點Ⅲ 是桃花源→終點Ⅳ 為何哭的不是我?→終點Ⅴ 咖哩、千層蛋糕、家常菜
書名 / | 丈量印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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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 張瑞夫 |
簡介 / | 丈量印度:★作家dato、《ShoppingDesign》副總編輯包叔平、作家王盛弘、作家陳夏民、《大誌雜誌》《TheAffairs週刊編集》總編輯李取中、《潮人物》雜誌社長萬岳乘—誠摯推 |
出版社 / | 大和書報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
ISBN13 / | 9789869678827 |
ISBN10 / | 9869678823 |
EAN / | 9789869678827 |
誠品26碼 / | 2681684326006 |
頁數 / | 272 |
注音版 / | 否 |
裝訂 / | P:平裝 |
語言 / | 1:中文 繁體 |
尺寸 / | 21X14CM |
級別 / | N:無 |
最佳賣點 : ★3個月跨騎印度3731公里的單車旅程,混亂而神祕的南亞大陸之歌,年輕與古老兼備的印度視角。
★資深「衰旅」者—張瑞夫,繼南亞、絲路後的旅途札記,沙漠與哭泣,咖哩和焦慮,黃昏與冷空氣,豐盛卻未必美好的人世風景,自討苦吃而人情負債累累的苦旅……
內文 : 紙上煙火
旅行的近程目標是印度的極南點——科摩林角,從馬杜賴到那大約還有兩百五十公里,是我一天鞭長莫及的距離。偏偏途中沒有理想的對分點,不是太遠就是太近。
早上六點半出發,再度踏上孤獨的路。沿國道繼續南下,發現路旁有許多煙火店,它們不像台灣雜貨店因應節慶需求的臨設櫃,而是以「專賣店」的氣勢醒目存在。煙火店為數之多,間接說明了印度人對煙火的著迷。
向南騎了八十公里,順著「科維爾帕蒂(Kovilpatti)」的指標岔離國道,心想若有落腳的地方就打住,沒有就繼續前進。結果才剛進小鎮就被一位機車騎士尾隨搭訕,我本打算無視,但轉念一想,既然有人自動上門,不妨趁機打聽住宿情報。
男子的名字叫做喬瑟夫,家住在科維爾帕蒂市區。他說他剛吃飽飯,外甥女不知為何鬧著要兜風,兩人難得出門蹓躂,在回程路上遇見我。喬瑟夫進一步解釋這種相遇叫做「緣分」,而「緣分」邀請我到他們家作客。
坐在喬瑟夫家冰涼的大理石地上,夫人端來了一杯水,見我一口氣乾掉,又端來一整只鋼壺,我把那壺水再次咕嚕咕嚕喝到見底。實在太渴了,渴到令我顧不得形象,極度乾燥的天氣差點要我的命。我一邊抱怨天氣,喬瑟夫一邊語帶憂心地說,這一帶已經四十幾天沒有下雨,該來的雨季確定遲到,教居民苦不堪言。聽完他的話,突然好後悔把那壺水喝得一滴不剩,好像把誰的珍財不知節制地灌進肚子裡佔為己有。
因為天候乾旱,地方順勢發展出煙火產業,據說科維爾帕蒂是南印度的煙火重鎮之一。不過喬瑟夫家與煙火產業毫無關係,他家在市內經營一間小水電行,喬瑟夫帶我登門拜訪時,他的爸爸正在幫忙顧店。他老爸剛從報社退休,這位當地家喻戶曉的記者得知我正在進行單車旅行,竟自顧自地打電話聯絡前同事。記者們的效率之高,不出十分鐘,臨時接獲採訪任務的前同事已騎著古董級腳踏車現身,連喬瑟夫的弟弟和侄子都接連出現。
小小的水電行一下子變成採訪室,撥開雜物的桌子充當編輯桌,喬瑟夫扮演即時口譯,記者先生在臨時撕下的估價單背面振筆疾書。
「張先生,我聽說您來自『泰』……」
「是的,台灣。」不趕緊接話恐怕又要變成「Thailand」
「哈哈哈,台灣,我知道台灣。非常歡迎您遠道而來。」
幾句寒暄後,正式進入訪問。
「請問您今年貴庚?職業是?」
「三十二歲,可說是位作家吧。」
喬瑟夫繼續翻譯,記者先生用泰米爾文速寫著。
「一個人來印度嗎?為什麼想來印度單車旅行?」
「是的,一個人。因為是第二次來印度,想嘗試不同以往的旅行,算是一種自我挑戰吧。」以上是我的英文能力所及、最精簡最無聊的答案。
「明白。那麼,能否大致描述你的旅行計畫?」
我把入境時對移民官說的那套又搬出來,講完連自己都感到不真實。我在說的到底是不是別人的事?
後來陸續被問了「平均一天騎多遠?」「時速多少?」「有沒有遇見什麼困難?」等問題。真是慚愧,其實我僅僅抵達印度一週、上路才不過三次,實在沒資格侃侃而談。可是記者先生毫不在意,他公事公辦,俐落地完成採訪,把草稿對摺又對摺塞進襯衫口袋,接著說:「請隨我們到外面拍張照。」
一行人移動到室外。
「來來來,站在這邊。微笑。」(我微笑)
「OK!再一張。站到車子旁邊。」(我站到車子旁邊)
「很棒,跨上去,做出騎車的姿勢。」(我跨上去,做出騎車的姿勢)
記者先生檢視過照片,滿意地點點頭,又說:「我這就回去趕稿,應該來得及在截稿前完成,順利的話明天就會刊出。」
說不期待是騙人的,我在受訪時就已經開始想像,報導會以什麼形式呈現?篇幅多大?安排在哪個版面?上不上相?會不會被路人認出來?到商店有打折嗎?越想越覺得一切好超現實、好荒謬。
那天晚上,喬瑟夫邀我到他家共進晚餐,起初有些拘謹,但喬瑟夫一家人的熱情很快就使我心情放鬆。餐後他騎著摩托車載我四處兜風,就像載著他的外甥女那樣。我們來到丘陵上的印度廟,俯瞰整個小鎮的夜色,山下的燈火星散在平原上,蔓延到極遠的地方。迎著風,喬瑟夫指著遠方介紹:「那裡是國道,是我們相遇的地點。那裡是我的家,我們剛剛在那邊吃飯。那裡是我送你去的旅館,你今晚過夜的地方。」我很想把那些地點深深刻在腦海裡,以免轉身就忘,可惜那些燈火就像轉瞬即逝的煙火,我來到科維爾帕蒂不過是陰錯陽差,是喬瑟夫口中的「緣分」引領我落腳此地。旅遊書沒有推薦這裡,Google地圖上也只有簡略記載,如果當時沒在八十公里拐了個彎,這地方大概會一輩子與我擦身而過。
——
翌日清早,喬瑟夫帶著熱騰騰的報紙來旅館送別,他已幫我挑出該篇報導,大概也迫不及待要搶先看。報導只佔了極小篇幅、黑白印刷,刊登在全開紙張的左下角,接近讀報時手抓著的位置。照片上的那個人戴著安全帽和墨鏡,臉遮住的部分比露出的還多,說是誰好像都合理。
我一邊聽喬瑟夫翻譯,一邊掃視圓滾滾的泰米爾文,當下竟然有種能讀懂的錯覺。反覆閱讀幾回後,輕輕將報紙折疊,如同存放易燃物般挑了個安全的位置,小心地收進馬鞍袋。對別人而言,或許它只是份普通的報紙,但正因為多了那幾行字和照片,而變得別具意義。我捨不得將它隨意棄置,深怕在乾燥的天候下走火自燃,閃瞬即逝。
我想,我有必要花點時間重整思緒,整理對這塊土地的印象。記憶中的印度曾是個需要時時警戒的戰場,可是這一回、這些人卻一再嘗試撬開我的心防,鼓勵我卸下武裝。我啊,因為改變心意來印度騎單車,因為選擇從南印入境,因為改走國道,因為理會陌生人的搭訕,所以被帶來這個窮鄉僻壤。關於那些賓至如歸的款待、視如己出的人情、不厭其煩的協助……難道都只是迷途之人享有的特權?種種無私的付出又該如何解讀?
從那時開始,我漸漸敞開心扉,選擇相信南印人的良善,直到在印度最南端遇見三位果亞男孩為止……
有關報導原文,潤譯如下——
科維爾帕蒂,十月十二日
來自台灣的著名作家張瑞夫(三十二歲)帶著記錄傳統與文化的熱情來到印度,進行一趟自我挑戰的單車之旅。旅行自十月五日於崔奇啟程,以日均五十至七十公里的距離,獨自一人向南行進,並在科維爾帕蒂受到喬瑟夫家族的溫情款待。他接下來的路線將會經過最南端的科摩林角,然後北上喀拉拉邦(Kerala)、果亞邦(Goa)、拉賈斯坦邦(Rajastan),計畫於來年的一月十五日抵達首都新德里。
每日電訊報導
旅行的速度
昨日找旅館時受盡折磨,便宜旅館被捷足先登,剩下一些性價比奇差的選項。付房費時不是談好的價格,老闆辯稱房價不含稅,硬要揩油水。我差點和他大吵,但又明白吃虧的一定是自己,澡已經洗了,行李散落四處,早錯過翻臉走人的良機。何況只是過境一晚,還是省點力氣。
轉眼今日,人已在前往烏蒂的山路上。轉向去烏蒂是個突發決定,若不是給我搭便車的司機說他住在那,我大概不會心生好奇。我並非為了拜訪他而去,更不冀望憑一張合照地毯式尋人,只是想看看好心載我一程的人住在什麼樣的地方。
清晨的雲霧纏繞在尤加利樹林間,白茫茫的奇異感籠罩大地,一路迎來幾座高山湖、草原、依山而建的微型聚落,海拔越高景色越純粹。不過,越接近烏蒂反倒又變得喧囂,不知情的人很難想像這高山小鎮比平地城市來得熱鬧。近年來,氣候涼爽的烏蒂已被移住民、投資客、遊客先後攻佔,晉升南印度赫赫有名的避暑山城。烏蒂除了適合避暑,也是南印人的新婚蜜月和校外教學勝地,或許是為了與浪漫劃上等號,沿街盡是主打「手工製作」的巧克力專賣店,數量之多,簡直到了用巧克力造鎮的程度。
我投宿在邦政府經營的青旅,內裝雖然破爛,但價格親民。偌大的通鋪房由我一人獨居,隔壁則是整團大呼小叫的小學生。放好行李,舒服地沖了個「真正的」熱水澡,我趁著身體還暖和鑽進被窩,被學生們的嬉鬧聲催哄入睡。
轉醒時已經傍晚,冷得醒過來。雖然早做好迎接低溫的心理準備,卻沒料到冷得如此絕對,那是把手貼在玻璃上會透心涼的冰寒,縱使將衣物悉數套上,走到街上依然會直打哆嗦。山城的街貌與平地無異,改變的主要是人的穿著和舉動:行人裹上厚重冬衣、手套和毛帽,縮緊身子快步走動,捧著熱茶暖手,站近一點取暖——烏蒂是個寒冷的印度。
沿著商業街一直走到火車站,卻發現空無一人。我抬頭看時刻表,「9:15」、「12:15」、「14:00」、「18:00」,一天只有少少的四班。此時眼睛餘光閃過一道人影,正要下班的站務員停下腳步,遺憾地表示:「火車票啊,全部售完囉。明天請早吧。」車票果然搶手!畢竟這段高山鐵路與大吉嶺(Darjeeling)鐵道並列「世界文化遺產」,來避暑的家族要搭,校外教學的學生也要搭,新婚夫婦更搶著要搭。
我對「請早」應該多早毫無概念,隔天一派悠哉地吃完早餐再散步去車站,結果才八點鐘,車票已經售罄……同樣撲空的遊客流連在車站大廳,各種小道消息蔓延開來,有人說車票必須提前半年在網上預訂,現場僅提供部分當日席次,僧多粥少之下只好拼早拼人品。
究竟何等絕世美景如此吊人胃口?一張車票引燃我熊熊鬥志。
——
六點鐘,鬧鈴響了,我燃燒的鬥志幾乎被冷風吹熄,掙扎許久才勉強與棉被分手。七點前抵達車站,已有一群超級早鳥在寒風中守候,眾人在大廳枯等一個多小時,隊伍終於稍有動靜。第一班的車票在八點準時開賣,旋風式售完!悲劇重演,我連售票員是男是女都無緣一見,窗口已關了起來……
敗興者鳥獸散去,留下幾位心有不甘的遊客,此時工作人員突然宣布:「第二班的自由席將在九點半開賣。」散去的人潮聞言紛紛回籠,一陣大風吹後,我被意外擠到了最前面。一件顯然的事實擺在眼前:只要我願意等,絕對能買到車票,因為我是第一順位。
然而,真正漫長的等待是車票到手後的事。距離發車明明還有兩個多小時,乘客卻已魚貫湧入月台卡位,一條人龍已然成形。另一件事實擺在眼前:不認命加入隊伍,搞不好有票也擠不上去。
十二點又一刻,火車緩緩滑入月台,老車廂長得像迪士尼的遊園車,寶藍色的廂門與深皮革座墊營造出童話氣氛。火車一側緊貼山壁,一側緊鄰峽谷行進,選對側的乘客才有幸飽覽山谷風光。車子幾次鑽進山洞,調皮的學生都會趁黑發出「嗚——嗚——嗚——」的鬼叫,等到鬼吼鬼叫的人差不多叫膩了,留意窗外風景的人也所剩無幾,甚至有些乘客睡得東倒西歪。畢竟眼下的風景實在談不上驚艷,山谷灰矇矇一片,難覓宣傳照裡的蓊鬱綠意。
忍著倦意四處張望,卻被一幅偶然目睹的畫面震懾。我看見對座的母女手握著手,相互依偎,白髮蒼蒼的母親與年輕女兒共用一副耳機,輕聲地合唱一首歌曲,乍聽極似台灣原住民的古調,溫柔婉轉。她們一直痴痴望向窗外,彼此在彼此的手心無意識地打著拍子,就像在哄著對方。
「她們看出去的風景一定很美。」我不禁這麼想。
望著、想著,我竟然紅了眼眶,察覺到自己差點落淚,又倏然回神——到底是怎麼回事!?一下是叢林裡的大象使我想家,一下是火車上的母女令我思親。怎麼美好的畫面全成了觸景傷情?
該不會是旅行的瓶頸提前到來了吧?如果旅行的瓶頸實屬必然,平常至少也有兩、三個月醞釀期,未料單車旅行的瓶頸來得如此措手不及,彷彿移動的速度越緩慢,瀏覽的風景越豐沛,心被填滿的速度就越快似的。原來關於旅行的瓶頸還有這條潛在算式,直到我嘗試了不同的速度才心領神會。
——
那天晚上,我在來往數次的商業街邂逅一間咖啡書店,成了在烏蒂相見恨晚的私房基地。衡量英語能力,從書架上挑了幾冊兒童繪本,其中一本是經典的寓言故事:《龜兔賽跑》。情節眾所皆知,兔子仗著天賦敏捷遙遙領先,得意地在樹下貪睡,落後的烏龜淡定邁步,一點一滴追趕,終究超越了兔子逆轉比賽。長大後重讀這則寓言,不知為何竟羨慕起兔子,輸了比賽固然懊惱,但至少好好睡過一覺。
「這裡好舒服啊,真想再多待幾天。」付帳時突發此想。可惜單車旅行的速度就像烏龜,為了邁向終點,我沒有睡覺的閒暇。
花甲背包客
代填入住資料時得知她們一位叫萬雲華,一位叫聞昆弟,分別來自雲南和廣州。兩個英文不通的背包客來印度自助旅行已經夠驚奇,更令我訝異的是,萬姐已年屆耳順,聞姐都從心所欲了,論年紀都夠格當我祖母。問題來了,兩位花甲背包客哪兒不去,怎麼會掉到這兒?
原來她們參考和我一樣的情報而來——一本名叫《行遍全球:印度》的「過期」指南(原版為日文的《地球の歩き方:インド》),上面所有住宿就這間最便宜。「所以我們從車站打個三輪車就過來了。」萬姐說。
協助兩人辦完入住手續後,她們便急著出門,說要去埃洛拉(Ellora)。
「小伙子,要不一道去吧?」萬姐提出邀約。
「現在嗎?」
「是啊,今天去埃洛拉,明天去阿旃陀(Ajanta)。剩下還有一個什麼來著?」
「沒有了,附近就這兩個。」
「有、有、有……還有一個很大的遺跡啊。」
「小泰姬瑪哈陵?」
「泰姬瑪哈陵(Taj Mahal)在阿格拉(Agra)吧。」
「我當然知道。不過在奧蘭卡巴德有一座仿建的,您在說那個吧?」
「不是不是。」萬姐堅決說不是,語氣透露出性格上的「頑固」和「急性子」。
「哎呀,回來再翻圖片給你看唄。」她急著結束對話,朝雙人房扯嗓門大喊:「老太婆,妳好沒,再遲就要關門啦!」此時聞姐才從房間提著背包姍姍現身。
於是兩人出門去了埃洛拉。
——
來奧蘭卡巴德的旅客無非是衝著鄰近的兩處洞窟遺跡,以佛教為主的叫做「阿旃陀」,融合佛教與印度教風格的為「埃洛拉」,兩者皆在一九八三年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是印度最早登錄世界遺產的地點。時間有限的旅客通常選擇包車一箭雙鵰,行程鬆散如我,一天一個遺跡已是極限,況且我只打算將旅費投資在年代較久遠的阿旃陀,埃洛拉就隨它去吧。
奧蘭卡巴德本身是個單調的城市,除了勉強可做號召的小泰姬瑪哈陵外,毫無其他噱頭可言,即便是觀光飯店周邊也生氣缺缺,旅客早出晚歸,只把她當成睡一覺的地方。我出門逛了一圈,覺得意興闌珊便早早歸巢。一個人坐在空蕩的大廳裡喝牛奶時,兩老正好踏進門。
「咦?不是要去埃洛拉嗎?怎麼這麼早回來?」我問。
兩人一進門就開始抱怨:「小伙子,你知道嘛!今天埃洛拉沒開,大老遠坐車到門口結果進不去。」發言的通常是年紀較輕的萬姐,在旁陪笑的則是年紀較長的聞姐。
「怎麼會?」
「他們說星期二沒開。」
我翻開旅遊指南,上面果真寫著:星期二休園。未免太不注意了吧!因此兩人又默默被我貼上「少根筋」的標籤。
話雖如此,兩老結伴自助的勇氣依然令人欽佩。據說她們是相識十年的舊識,一起自助過大陸諸省、泰國、斯里蘭卡、尼泊爾等地,可謂經驗豐富的組合,這回初來印度,一路上發生了許多聽者好笑、當事人卻哭笑不得的荒唐事。猶記得萬姐對我抱怨:「旅行從沒這麼辛苦過,就印度最辛苦。」聞姐在一旁點頭如搗蒜。
她們剛下飛機就被騙得團團轉,在德里花兩千盧比買了張電話卡,移動到阿格拉時才發現錢被店家私吞,卡片根本沒加值。屋漏偏逢連夜雨,偏偏在手上的盧比所剩無幾時遭遇「廢鈔事件」,兩人用破英文到銀行求援,與擠兌人潮一起排了數個鐘頭的隊,甚至跟著學狗爬進半降的鐵捲門才換到鈔票。說著說著,聞姐把藏在腹部的暗袋翻出來,掏出一把鈔票說:「你看,辛辛苦苦換來這些,剩下的美金還不知該怎麼辦咧。」
「大姐,錢財不露白啊!」見聞姐大喇喇地掏錢,我趕緊請她收好。「錢的事人人水深火熱,我有法子一定幫忙。」
買東西被騙、搭車被繞路、住旅館又被坑,你說這兩人究竟如何順利玩到這?然而旅行說穿了不就是一場異地的生存遊戲,搞不好正是那些特質使她們傻人有傻福,誤打誤撞闖過每一關。我想她們身上一定有某種阿Q精神,在我眼裡看來冤枉的交易,在她們眼中未必不是賓主盡歡的銀貨兩訖。
——
隔天,應兩老之約一起去了阿旃陀。
與兩人的約會既準時又有效率。清晨四點鬧鐘響起,四點半集合完畢,五點走到巴士站,搭上五點半出發的車。才七點半,我們已隨巴士搖搖晃晃,晃入園區。
歡欣出遊之日,聞姐卻狂鬧肚子,使得原本就少話的她變得更安靜;反觀萬姐倒是精神奕奕,興奮地像個大孩子,完全靜不下來。我發現萬姐有個「同句話至少說三遍」的毛病,像她叨唸聞姐吃壞肚子的事就肯定超過三次。
走路的時候……
「我說啊,昨天就叫妳別亂吃那個雞。」
吃早餐的時候……
「來來來多喝水,吃清淡點。哎喲……我說一定是那個雞害的。」
管不住嘴吧的時候……
「老太婆啊,我就說那個雞不衛生。」
雖然真相永遠只有一個,但兇手應該不是「那個雞」,因為她們昨天把剩下的雞飯分送給我,我吃得津津有味,依然頭好壯壯。
此外,萬姐還有個「喜歡對印度人說中文」的毛病,不管對方懂或不懂,自顧自地說個不停。有時我看不下去會跳出來翻譯,但更多時候我選擇從旁看戲。可是說也神奇,明明是不同語言一來一往,雙方竟然能順利溝通。實在厲害!
參觀阿旃陀相當耗神與耗體力,大大小小的石窟緣著馬蹄形的河谷分布,綿延約莫一公里,洞窟內雖有涼蔭,洞窟外卻酷暑難耐,途中還得不停上台階、下台階,脫鞋、穿鞋。從一號窟隨意逛到二十八號窟少說也要兩個鐘頭,若細心觀賞每幅壁畫,至少得待上整天。
鬧肚子的聞姐參觀到一半已宣告投降,決定留在離公廁最近的樹下待腸胃的命。少了聞姐可以嘮叨,萬姐自然把重心轉移到我身上。一開始實在不該雞婆扮演嚮導,畢竟我的三腳貓解說也是邊看書邊對照來的。萬姐大概以為我懂的多,一直揪著我發問:「這尊是什麼佛啊?那尊呢?」「欸,這些小洞是幹啥用的?」「小伙子,你說古人到底怎麼爬上去作畫的咧?」——鬼才知道!
後來我們跨到河谷對岸,回眺馬蹄型的谷地,萬姐突然嚷嚷說:「小伙子,不是這裡,真的不是。」
「什麼不是啊?」沒頭沒尾的不知在說什麼。
「我在書上看到的不是這裡,估計還有一座更大的廟。昨天跟你提過啊。」我早忘記昨日的對話,沒想到她在執著那件事。
「我只知道這裡,看點就是對面的馬蹄形河谷。」
「不是不是,真的有!」我有點不耐煩了,懶得爭辯,放任萬姐繼續碎念、往更深處尋找她口中的巨大遺跡。
我取出包包裡的乾糧,倚著欄杆上吃起來。據說此處就是當年英國士兵約翰史密斯(John Smith)發現阿旃陀的第一現場。約翰當時在山上打獵,他發現對面的崖上有隻老虎,朝牠開槍,可惜子彈射偏了,老虎受驚一躍而下,消失在藤蔓滿布的岩壁之中。「難道岩壁裡別有洞天?」約翰心想。此事很快地傳到海德拉巴藩王耳裡,藩王一聲令下剷除藤蔓,終於使被遺忘千年的佛教瑰寶重見天日。拜密林庇護所賜,洞窟內保留了完整精緻的壁畫,其中最早的石窟可追溯到西元前二世紀,論歷史價值更勝敦煌的莫高窟。
讀完故事,萬姐正好歸來,心灰意冷地說沒找到傳說中的大廟。當然找不到啊,因為根本是烏龍一場。她信誓旦旦指著書上的圖片卻被我澆冷水:「萬姐,那個是埃洛拉啦!妳們昨天沒去成的埃洛拉。」
「不可能。沒道理呀。」
「喏,不信你看。」我翻到標題那頁,上頭確實寫著大大的「埃、
洛、拉」。
「哎呀,原來是搞錯了。」
「不是早告訴妳了嘛!」
雖然內心偶有抱怨,雖然與兩老行動綁手綁腳、耳根不清淨,但必須坦言,她們依然是超棒的旅伴。她們比起那些蒐集許多國家就走路有風的旅人;自認深度旅遊的裝逼咖;嫌東嫌西,挑三揀四的優越人士;這個不敢,那個不行的嬌嬌客;橫衝直撞、不顧後果的死屁孩;以及凡事斤斤計較、一毛不拔的窮遊者……都更好相處。兩人沒有上述那些毛病,不過是單純喜歡遊山玩水,憑著傻勁勇闖天涯的花甲背包客。而且,更無法否認的是,我在她們身上感覺到類似親情的投射,使我憶起某些過往……
——
答應幫忙解決換錢的事義不容辭。回到市區後,我們趁天黑前四處尋覓換匯所。青旅附近正好有間黑市,可惜來晚了,老闆說當天能兌換的盧比額度只剩五十美金。
「先換再說吧。」總務股長聞姐再次亮出腹部的暗袋。
「但是這些錢夠你們撐到孟買嗎?」我問。
「看著辦囉,走一步算一步。」萬姐回答。
我陷入天人交戰,猶豫該不該把身上一路籌措、囤積的盧比貢獻出來。「算了吧,不過是短暫的緣分,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我心想。天曉得下一秒,我的口竟然背叛我的心……
「不如這樣,我還有一些盧比,先換給妳們如何?」我提議。
「小伙子,真的沒問題嗎?你的旅途不是還很長?」
「換個一百美金應該無妨,反正我打算多住一天,明天再來碰碰運氣不就得了。」
「太感謝啦!小伙子真是幫了大忙。」萬姐開心地說。
「是啊是啊,謝謝你。說到底,人果然要有錢才有膽啊。」聞姐接話。看她如釋重負,腸胃好像瞬間康復似的。
人要有錢才有膽?原來如此!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金錢」與「膽量」的關聯性,這麼說來我算是把膽借給人囉,而且還是價值一百美金的膽量。說也奇怪,明明只是對等的交易,雙方卻好像都得到比原價更貴重的東西。
那天晚上,兩老匆匆坐上三輪車往車站去了,她們要去傳說中更巨大、更混亂的大都會孟買。我目送兩人拎著大包小包擠進車子,再三向司機確認過車資才放行。
再見了,兩位一期一會的旅伴。由衷祝福你們永遠安康。
老鼠
從太空船裡步出的不是太空人,而是一隻老鼠——四肢健全、行動敏捷的老鼠。現在,請假想你是那隻老鼠,踏出艙門,抖動幾回鼻尖,略帶遲疑地東嗅西嗅,然後猶如被放生汪洋的魚兒般溜滑地沒入環境。
你終日潛行於都市,穿梭在大街小巷,用約莫與行人鞋跟等高的視角瀏覽這座龐然叢林。或許你對此地的空間尺度尚無概念,也不知道她是世上數一數二的超級大都會,真抱歉,忘了先預告這裡有地表上最稠密的人口,也有地球上劇烈的貧富差距。不過無妨,你所需關注的絕非人間的俗事,也不是溽暑已延續幾日,更不是洋流啊、潮汐啊,月亮陰晴圓缺牽動的引力消長。你只須謹記:每天為生存而戰、為溫飽奔波,才是你的首要之務。
儘管生存的方針看似單純,實際上卻不易執行。你忘記在哪耳聞了「過街老鼠」的說法,雖然不明瞭箇中意涵,但能嗅出字裡行間的敵意。敵意啊敵意,它猶如四處飛竄的箭,亦似槍林彈雨,卻不失為使你茁壯的特訓。發達的嗅覺是你過人的天賦,敏捷的肢體是你避險的利器,那些粗心被淘汰的同類、機運不好的倒霉鬼,以及不知上進的傢伙啊,就隨他們去吧,泥菩薩過江難免得自私自利。別忘了,每天為生存而戰、為溫飽奔波才是你的首要之務。
這番描述也許不甚友善,請放心,這地方絕對保有彈性,只要誰肯積極充實技能,再加上一丁點兒小聰明(如果有),必定有機會鹹魚翻身。喏,他們不是最愛拿這類勵志故事當題材嗎?什麼貧民晉升百萬富翁,什麼洗衣工立志轉職電影明星,什麼送便當送到外人遠道取經……關於這座城市可訴可泣的故事說不定比你的群體更多,比你的族史更長。
再者,那些發明「過街老鼠」說法的人類也並非全都不懷好意,有的只是表面上牙尖嘴利,骨子裡慈悲心軟,畢竟他們有他們無奈的生存法則,如同你有你肩負的保命要務,只要別太得意忘形,別太招搖踰矩,搞不好會有意外收穫。言及於此,大方給個提示吧,那些懂得憐憫的人通常出沒在晦暗的角落,過著與你相似的生活。不妨去街邊的煎蛋攤碰碰運氣,搞不好會有香菜、洋蔥、麵包等沒人在乎的碎屑;試著到巷內的茶販打打游擊,說不定能撿到落在地上的白糖粒。
附帶一提(你想必也觀察到了),他們平時使用一種輕薄的紙張進行交易,你或許對此不對等的以物易物感到納悶,請別小看那輕飄飄的玩意兒,它既是建造這座城市的材料,亦是解構這座城市的怪手;那些紙既代表希望,亦象徵罪惡。這裡有太多光明與黑暗並存的物質,那張紙即是最顯然的例子,其實無論到哪道理都一樣——光明的極端必有黑暗,黑暗的終點必有光明。
似乎透露太多了,請容許最後一次多嘴。晃蕩久了難免誤闖禁區,屆時務必保持鎮定,請勿對那些光鮮亮麗的面向大驚小怪,因為你的驚慌可能遠不及他們的恐懼。杵在眼前的並非幻象,你依舊身處孟買,而且很快將明白接下來所說的:這邊是孟買,那邊也是孟買。陽光照耀的方寸是孟買,月光洗滌的角落也是孟買。擁擠雜沓的土壤是孟買,寬裕優雅的圈地也是孟買。長堤海灣是孟買,水泥叢林也是孟買。喧鬧聲是孟買,歡笑聲是孟買,嘆息聲也是孟買。濕婆庇蔭孟買,阿拉眷顧孟買,耶穌基督保佑孟買。海底一百呎是孟買,地上一千哩也是孟買。人類世居孟買,飛禽走獸棲息孟買,爬蟲細菌滋生孟買,汝等鼠輩亦將安然委身於孟買。
向你拍胸脯保證,你會漸漸適應並眷戀這個地方,為存活下來而驕傲誇口,因為她不擅長裝模作樣,亦不至於高不可攀,她始終願意張開手接納百川,將赤裸裸的現實公諸檯面。所見即所得,沒半點偽裝。
孟買是獨樹一幟的城市,被寄予厚望的明日之星。絕無僅有,獨一無二,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