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摩西 | 誠品線上

平原上的摩西

作者 雙雪濤
出版社 英屬蓋曼群島商家庭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城邦分公司
商品描述 平原上的摩西:當代中國最受矚目的年輕小説家,多部作品授權影視改編首位獲得臺北文學獎的大陸作家首位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得主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第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當代中國最受矚目的年輕小説家,多部作品授權影視改編首位獲得臺北文學獎的大陸作家首位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得主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雙雪濤是當代中國大陸最被看好的小説家之一。短篇小説集《平原上的摩西》以他生長所在--東北瀋陽市鐵西區--為背景,白描世紀之交的浮生百態,敍事精準冷冽,淡淡的宗教啓示氣息尤其耐人尋味。--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文學即是生活,無關身分,只是自潔和精神跋涉。」--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是雙雪濤最具代表性的小說作品,主要以中國東北瀋陽市的老工業區鐵西區為場景,故事中的人物多半和工廠發生關聯。他們生長於斯,以此為安身立命之地。但經過國營企業重整後的天翻地覆變化,面對頹敗的廠房、困蹇的居處、混亂骯髒的街道…小說中的人物,閒人廢人無以自處,他們酗酒、下棋、撞球、遊蕩、鬥毆。他們從以往大機制的齒輪墜落,墜落到無邊的空虛裡。而這空虛彷彿傳染病似的,蔓延到他們子女身上,以及周遭的一切。雙雪濤多篇作品中都以一個青春期的少年作爲敍事者。由他的眼光看出去,父輩的困境難以自拔,同輩的墮落已經是命運的必然。而這個少年將何去何從?《平原上的摩西》收錄10篇中短篇小說,其中,中篇小說〈平原上的摩西〉最受矚目。小説採取多重視角敍事,講述由一起計程車司機被殺案揭開的陳年往事--艷粉街的少年成為刑警,負責偵查十二年前的舊案,嫌犯漸漸指向兒時鄰居家的父女,刑警深陷其中,隨著調查的深入,他本人很可能就是案件的參與者…其他篇章包括:〈大師〉裡深藏不露擁有下棋絕技的跛腳和尚;〈我的朋友安德烈〉一個不學有術不按牌理出牌的混混;〈跛人〉裡,逃家的青少年在火車上的奇遇;〈長眠〉中以一個奇幻晦澀的故事,演繹一段「死亡,是哲學的…是詩性的」荒謬情境;〈無賴〉中,父親的無賴朋友,卻是收容了下崗後走投無路的一家三口的人…小說人物大都浮游在社會低層,他們是畸零人、失敗者、犯罪者……雙雪濤要在這些底層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中找尋倖存者、報信者:他們是下崗以後酗酒窩居在家的父親(〈大師〉),是曾經犯下殺人罪的父親(〈平原上的摩西〉),是徘徊火車上的殘疾人(〈跛人〉),是離家出走、剛剛墮入勒索行業的孤兒(〈大路〉),是以好勇鬥狠甚至以自殘為傲的無賴(〈無賴〉),是即將陸沉的山村裡的流浪詩人(〈長眠〉),是有精神分裂傾向的青年(〈我的朋友安德烈〉),是一路走向墮落的女孩(〈走出格勒〉),是監獄歸來的和尚(〈大師〉)…… 彳亍在鐵西廢墟裡,雙雪濤撿拾歷史狂飆後的殘骸,喟嘆父輩所經歷的信仰與挫敗,反思年輕世代的艱難探索,擬想救贖契機。他的故事陰鬱荒涼,内裡卻包藏著抒情的核心。在那裡,詩意顯現,神性乍生。每一篇都是一個魔幻世界,每一個故事都是一則充滿詩意的生命寓言,冷峻中有恣意,平靜從容的敘事背後蘊藏著不凡的關懷與悲憫。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雙雪濤小說家,出版長篇小說《聾啞時代》、《天吾手記》、《翅鬼》,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曾獲首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第十四屆臺北文學獎,第十七界百花文學獎,2017年《南方人物週刊》年度青年力量獎,2017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三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獎,2018年智族GQ年度人物等獎項。

產品目錄

產品目錄 專文導讀/艷粉街啓示錄--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王德威平原上的摩西大師我的朋友安德烈跛人長眠無賴冷槍大路走出格勒自由落體跋/我的師承

商品規格

書名 / 平原上的摩西
作者 / 雙雪濤
簡介 / 平原上的摩西:當代中國最受矚目的年輕小説家,多部作品授權影視改編首位獲得臺北文學獎的大陸作家首位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得主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第
出版社 / 英屬蓋曼群島商家庭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城邦分公司
ISBN13 / 9789863446354
ISBN10 / 9863446351
EAN / 9789863446354
誠品26碼 / 2681723195006
頁數 / 312
注音版 /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尺寸 / 21X14.8CM
級別 / N:無

最佳賣點

最佳賣點 : 當代中國最受矚目的年輕小説家,多部作品授權影視改編

試閱文字

推薦序 : 艷粉街啟示錄

——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 王德威



「惟有我一人逃脫,來報信於你。」——《聖經.舊約.約伯記》



雙雪濤(b.一九八三)是當代中國大陸最被看好的小說家之一。二○一五年他的短篇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出版,迅速引起關注。這部小說以他生長所在——東北瀋陽市鐵西區——為背景,白描世紀之交的浮生百態,敘事精準冷冽,淡淡的宗教啟示氣息尤其耐人尋味。

近年大陸文壇乏善可陳,雙雪濤異軍突起,不僅顯示他狀寫現實的能量,也說明他對「作協」體敘事的不耐。他明顯受到現代主義風格的影響,王小波,海明威,村上春樹都是他的師承。另一方面,他的故事觸及後社會主義轉型的隱痛,寫出「和諧社會」裡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群像。他有意無意的展現底層寫作面向,也因此得到左翼批評者的歡迎。更有意義的是,暴露一個社會的頹敗憊賴之餘,雙雪濤預留了出走甚至超越現實的餘地。書名《平原上的摩西》已經充滿暗示性。

雙雪濤的崛起和台灣息息相關。二○一○年,雙雪濤還是瀋陽市銀行的一名職員,因緣際會,參加了台灣《中國時報》「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徵文,以《翅鬼》一舉獲得首獎。之後他又得到台北市文學獎創作年金贊助,寫出《天吾手記》(二○一二)。這兩部小說成為雙雪濤放棄銀行工作、專事寫作的契機。《翅鬼》講述神祕的雪國裡,有翅膀、能飛翔的「翅鬼」恆久受到沒有翅膀者的奴役,直到「翅鬼」企求逃出雪國,引發驚人轉折。《天吾手記》則處理一則瀋陽少女的神祕失蹤案,和一名年輕警察的探索考驗,最後所有線索卻指向台北。

沉淪與逃逸、邂逅與消失,隱晦幽深的惡與靈光一現的善相互糾纏,是雙雪濤在《翅鬼》、《天吾手記》中頻頻致意的主題。然而是在《平原上的摩西》的鐵西區艷粉街傳奇裡,這些主題才落地生根、有了動人的呈現。

為什麼是鐵西區?鐵西區是人民共和國重工業區,上個世紀末經歷巨大轉型衝擊,終而解體。鐵西敘事因此有了寓言向度:是東北作為國家重工業基地的興廢始末,也是社會主義體制裂變的殘酷表白。而雙雪濤為這樣的敘事添加個人維度。他生長在鐵西區的艷粉街,這個地方藏汙納垢,卻帶給他最深刻的啟蒙經驗。彳亍在鐵西廢墟裡,雙雪濤撿拾歷史狂飆後的殘骸,喟嘆父輩所經歷的信仰與挫敗,反思年輕世代的艱難探索。但他不願作出簡單的論斷,轉而「橫生枝節」,擬想救贖契機。他的故事陰鬱荒涼,內裡卻包藏著抒情的核心。在那裡,詩意顯現,神性乍生。

從鞍鋼到鐵西

《平原上的摩西》主要以中國東北瀋陽市的老工業區鐵西區為場景。故事中的人物多半和工廠有關。他們生長於斯,以此為安身立命之地。但上個世紀末國營企業重整,曾經天經地義的體制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一九九○年中期下崗潮爆發,上百萬工人和他們的眷屬、社區被迫另起爐竈,其中包括了雙雪濤的父親和親友,以及小說中的人物。

《平原上的摩西》的場景是下崗潮之後的鐵西。曾經的憤怒和困惑已偃旗息鼓,成為抑鬱恍惚的日常。頹敗的廠房、困蹇的居處、混亂骯髒的街道。閒人廢人無以自處,他們酗酒、下棋、撞球、遊蕩、鬥毆,擺出的無非都是不甘就範的擬態。他們從以往大機制的齒輪墜落,墜落到無邊的空虛裡。而這空虛彷彿傳染病似的,蔓延到他們子女身上,以及周遭的一切。雙雪濤多篇作品中都以一個青春期的少年作為敘事者。由他的眼光看出去,父輩的困境難以自拔,同輩的墮落已是命運的必然。而這個少年將何去何從?

鐵西區建制於一九三八年,因位於瀋陽市郊鐵路西側而得名,是滿洲國時代(一九三四—一九四五)日本在東北最重要的工業建設之一。當時如三井、三菱、住友等日商都在此設廠。一九四九年後,瀋陽成為新中國機械製造業中心,鐵西更是重中之重。由蘇聯支持的上百工業項目均設立於此,形成中國最大的工人聚落。一九五一年,共和國第一枚掛在天安門城樓上的金屬國徽即來自鐵西,象徵意義自不待言。然而八○年代以來,鐵西面臨國家企業轉型的艱難挑戰,曾經輝煌一時的工業區,此時與弊端、污染、倒閉、下崗、民怨、治安敗壞成為同義詞。

艷粉街位於鐵西區南端,原名艷粉屯,清代曾是種植胭脂作物、用以進貢皇家的所在,民國時代是貧民窟,五○年代中期形成街道組織。在雙雪濤筆下:



一九八八年的艷粉街在城市和鄉村之間。準確地說,不是一條街,而是一片被遺棄的舊城,屬於通常所謂的三不管地帶。進城的農民把這裡作為起點,落魄的市民把這裡當作退路,它形成於何年何月,很難說清楚,我到那裡的時候,他已經面積擴大,好像沼澤地一樣藏汙納垢,而又吐納不息。(〈走出格勒〉)



艷粉街是雙雪濤成長的所在,也是他小說想像的原型。現當代小說以地景作為敘述輻輳點的作品所在多有,喬伊斯的《都柏林人》、白先勇的《臺北人》只是最明顯的例子。雙雪濤必須呈現獨到之處。艷粉街龍蛇混雜,層層疊疊的棚戶安置著千百社會底層生命。在居民嘈雜和喧囂中,雙雪濤感受到他們難言的隱痛——以及由此而生的隱喻。墮落和痛苦能有什麼樣的救濟?當社會、家國暴力緩慢的滲入生存底線,是帶來卡夫卡式的荒謬循環,還是杜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天啟?艷粉街晦暗而滄桑,深處卻矗立著一座老教堂,光明堂。

二○○三年,導演王兵曾拍攝一部長達九小時的紀錄片《鐵西區》,以最素樸的新式呈現這一大片工業區裡荒涼的人事即景,成為當代經典。艷粉街就是其中重要主題。另外張猛的劇情片《鋼的琴》(二○一○)也以鐵西為背景,描摹下崗工人維持生活尊嚴的不易。作為小說創作者,雙雪濤如何藉由文字傳達他的視野? 我認為《平原上的摩西》必須安置在更廣義的東北工業敘事脈絡裡,才能彰顯小說的爆發力。

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東北接收此前日本和蘇聯重工業基礎,迅速成為社會主義建設的的核心地區。不止鐵西,撫順、鞍山、本溪、長春等地也各有傲人發展。東北以此和廣大天然資源,被稱為「共和國的長子」,地位可見一斑。開國初期,東北工業基本循蘇聯模式經營,但在一九六○年春,毛澤東提出「鞍鋼憲法」,強調「兩參一改三結合」:幹部參加勞動,工人參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工人群眾、領導幹部和技術員三結合。鞍山鋼鐵廠位居全國龍頭,毛澤東以此為他的工業論述命名,自然有石破天驚的意義。「鞍鋼憲法」與「馬鋼憲法」——馬格尼托哥爾斯克冶金聯合工廠經驗一條鞭管理制——針鋒相對。藉此,毛澤東表明與蘇聯分道揚鑣的決心,以及中國工業所追尋的理想。毛記國家工業裡,既有個人的參與監督,也有集體的合作管理;工人既是黨國機器的螺絲釘,又是社會主義樂園的主人翁。「鞍鋼憲法」就是個烏托邦敘事。

「鞍鋼」經驗和文學生產有什麼關係?早在解放前草明(一九一三——二○○二)、周立波(一九○八——一九七九)、馬加(一九一○——二○○四)等人已經被委以寫作工業小說的任務,其中以草明最為突出。一九四八年她就推出《原動力》,敘述鏡泊湖水力發電廠設立時一群工人群策群力、戰勝自然和資本主義勢力的經過。一九五○年草明再接再厲,出版《火車頭》,內容可從書名思過半矣。值得注意的是,草明之後扎身鞍鋼基地、實地體驗工人生活,終於在一九五九年完成《乘風破浪》,寫的正是某鋼鐵廠工人努力爭取當家作主,完成大煉鋼鐵的任務。自此「鞍鋼」有了自己的故事。這類故事在李雲德(b.一九二九)的《沸騰的群山》(一九七一)達到高潮。

「鞍鋼」敘事投射龐大史詩背景,已有天啟意義。在這一語境裡,雙雪濤的鐵西故事才顯現它的深度。當年的鐵西何曾不就是另一個鞍鋼?「時間開始了!」解放初期的呼聲有如《創世紀》般預言新紀元到來。但半個世紀後, 「乘風破浪」的神話瀕臨結束時,竟是這樣的拖泥帶水、創傷處處。如果「兩參一改三結合」真的成功,就不會有這樣大規模解體,工人下崗的現象。不該發生的問題發生了。這究竟是資本主義的無孔不入?社會主義的「機器神」(deus ex machina)運轉失靈?還是另有深層原因?

鐵西之外,是雙雪濤對家鄉東北的無盡感慨。改革開放以後的東北遭遇種種挑戰,不僅產業下滑,民氣積弱,甚至人口不斷外流,成為亟待振興的區域。在「一帶一路」高唱入雲的時代裡,曾經的「共和國的長子」是落後與落寞的。從「時間開始了!」到時過境遷,雙雪濤在紙上重訪艷粉街,有太多不能已於言者的感觸。然而面對故鄉困境,他無意感時傷逝而已,那仍然是現實主義的老套。他更要在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中找尋倖存者——《聖經.約伯記》這樣說:「惟有我一人逃脫,來報信於你。」《平原上的摩西》關乎的不只是東北工人離散與妥協的問題,而更是東北人信仰的匱乏與回歸的問題。

「報廢者」與「報信者」

這些「報信者」是誰?他們是下崗以後酗酒窩居在家的父親(〈大師〉),是曾經犯下殺人罪的父親(〈平原上的摩西〉),是徘徊火車上的殘疾人(〈跛人〉),是離家出走、剛剛墮入勒索行業的孤兒(〈大路〉),是以好勇鬥狠甚至以自殘為傲的無賴(〈無賴〉),是即將陸沉的山村裡的流浪詩人(〈長眠〉),是有精神分裂傾向的青年(〈我的朋友安德烈〉),是一路走向墮落的女孩(〈走出格勒〉),是監獄歸來的和尚(〈大師〉)……。

這些人物浮游於社會低層,從任何的角度說,他們是畸零人、失敗者、犯罪者、重症病人,或根本就是魯蛇無賴——他們是社會價值觀中的一群廢人。然而雙雪濤對他們別有一種親近之感。〈大師〉裡,下崗的父親百無一用,唯獨棋藝高超,沒有敵手。某日他遭到一個無腿和尚挑戰,後者是當年手下敗將。但再次鏖戰的勝負關頭,父親竟棄子投降,「他的眼睛從來沒有這麼亮過。」和尚贏了棋局,念頭一轉,突然明白什麼:「棋裡棋外,你的東西都比我多。如果還有十年,我再來找你,咱們下棋,就下下棋。」〈大師〉的細節遠較此複雜,但雙雪濤的敘事風格已經浮現。生活的敗北者是廢物,是渣滓,卻總有深藏不露的一面。父親的棋藝空前絕後,但在關鍵時刻卻寧願認輸。和尚是誰?何以歸來?而父親又是怎麼樣的人?一股淡淡神祕氣息縈繞不去。父親逝後,他的棋藝就此失傳。

〈大師〉讓我們想起上個世紀八○年代阿城的成名作〈棋王〉,同樣是以藏身民間的棋藝高手,折射一個時代的平庸與無明。但雙雪濤所安排的棋王是個父親,這使他的故事陡然有了倫理向度。即使命運多舛,父親卻在唯一可以贏得尊嚴的鯤那突然鬆手,成全對方。他似乎在和尚殘缺的身體、歷盡風霜的面容上,印證了難以言傳的、人我相生相剋的共業,因而有了不忍之心。棋盤之外,雙雪濤刻畫父親真正能量所在——就是慈悲。

在〈無賴〉裡,雙雪濤描寫了父親的一個朋友,好勇鬥狠,無所不為。卻是這樣一個下三濫收容了下崗後走投無路的父親一家三口。此人神魔兼備,誇示勇氣的方式是用酒瓶痛砸自己的腦袋,玩命也就不過如此。然而當故事急轉直下,無賴竟挺身而出,以自己的性命作為籌碼。他倒下的那一刻 ,「好像有誰拉動了總開關……工廠裡所有的機器突然一起轟鳴起來,鐵碰著鐵,鋼碰著鋼,好像巨人被什麼事情所激動,瘋狂地跳起了舞。」在〈我的朋友安德烈〉裡,雙雪濤的主角成為敘述者的同學,一個「不學有術」的混混。從學校到社會,安德烈總是不按牌理出牌,處處違反人情世故,但他面對是非曲直卻又洞若觀火。安德烈思考國家大事到宇宙問題,越發狂亂,最後被送進精神病院。他真的瘋了麼?一個世紀以前魯迅的〈狂人日記〉於是有了最新版。

這些艷粉街上的廢人放蕩而沉淪,卻有某種堅持。當父親自廢武功時,當無賴以酒瓶砸向自己的腦袋時,或當安德烈在精神病房裡喃喃自語時,他們彷彿要以最有限的生命籌碼,創造奇蹟。社會主義的經濟倫理一向以對體制「有用」是尚。雙雪濤的人物儼然流露「無用」之用的可能。他們的行徑如此不可思議卻又若有所指,以至有了奇異的審美暗示,有了詩意。

雙雪濤的「廢人列傳」包括詩人,因此並不令人意外。〈長眠〉是個晦澀的故事。敘事者是銀行職員,突然接到一個詩人舊友的死亡消息,匆匆踏上了悼亡之旅。冰封的荒原,即將陸沉的山鄉,真槍實彈的械鬥,一切圍繞著一具冰凍的屍體發展——一個詩人的屍體。就此,雙雪濤亮出了他的底牌。「死亡,是哲學的……是詩性的。」唯有詩描摹生命的荒謬於萬一,也構成了荒謬的核心。小說以詩人的遺作〈長眠〉作結:



讓我們就此長眠,

並非異己,

只是逆流。

讓我們就此長眠,

成為燭芯,

成為地基。

讓我們就此長眠,

醒著,

長眠。



詩人的文字猶如偈語,卻成為我們思考雙雪濤廢人倫理的線索。在一個號稱乘風破浪、天天向上的社會裡,詩人無所事事,向死而生,注定是邊緣人。但「詩人並非異己,只是逆流」。他們咀嚼文字,試圖說出難以言傳的真相;他們自嚙其心,回味著初心本味的苦澀。死的奧祕,生的惘然,穿衣吃飯的日常中,閃爍著生命的幽光。

回到前述的鐵西敘事。有多少年,共和國的宏大敘事運作有如機器,釘是釘、鉚是鉚,容不下任何運轉意外。「自動糾錯」、興廢立新不僅是國家建設的憧憬,甚至是道德立法的律令。蘇聯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曾在四、五○年代風靡一時,不是偶然。八○年代以來,宏大敘事迸裂,但國黨一體的機制仍然運行不輟。唯有在虛構世界裡,廢人——不論是頹廢、殘廢、還是報廢——紛紛出現,提醒我們新中國裡被「包括在外」的主體。從韓少功的〈爸爸爸〉到余華的〈一九八六年〉,再到閻連科的《受活》、《日熄》都是例子。

雙雪濤是在這個脈絡下敘說他的艷粉街故事。與前輩不同的是,他在廢人群像中重新看見了重啟倫理關係的可能,更看見最另類的詩意。殘缺的身體,報廢的經歷,無償的信仰,無不成為這些人物銘刻、演義生活意義的形式。他們身心的潰敗成為隱喻,投射社會的、也更是生命的黑洞。但更重要的,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們帶來奇妙的啟悟契機。走出社會主義加資本主義的無物之陣,他們是「報信者」。

於是我們有了像〈走出格勒〉這樣的作品。依然是烏煙瘴氣的艷粉街。陰暗潮濕的撞球場、無所事事的青年男女、難以啟齒的家庭創傷,烘托一個少年艱難的啟蒙儀式。故事中少年父親入獄,家庭破碎,前途黯淡。一日他隨女伴出門遠行,來到城外巨大的廢棄礦場。空虛的廠區、高聳的煤山、怪物般的機器,那是怎樣猙獰而荒涼的廢墟:



這是哪啊?我問。列寧格勒,她說。我大吃一驚說,真的?她說,傻逼,旁邊有字。在鐵門旁邊的石牆上,有四個紅字,像是許多年前刷上去的,好多筆畫已經脫落,不過還是能辨認出是「煤電四營」四個字。



列寧格勒就是蘇聯時代的聖彼得堡,在這裡成為不請自來的暗號,召喚出「煤電四營」曾經追求的海市蜃樓。故事高潮,少年發現自己落單迷失在礦山間。天色已暗,黑幕掩來,無路可出。他闖到一灘積水邊,只見一隻手浮出水面。情急下他脫下短褲,將那手綁在一輛煤車的鐵杆上,一點點把溺水者拉出來……後事如何,讀者必須自行分曉。

一九八七年,余華以〈十八歲出門遠行〉開啟先鋒寫作。在那個故事裡,遠行的少年最後陷在暴民反噬的僵局裡,動彈不得。二十多年後,雙雪濤的少年出門遠行,闖進「煤電四營」。在最黑暗無助的情況裡,少年卻伸出援手,拉住那隻即將沉沒的手。雖然他功虧一簣,卻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洗禮,終於走出「格勒」。我們要問,是少年救贖了那神祕的陷溺者?還是那隻神祕的手救贖了迷路的少年?在那一刻看似徒勞的救援裡,雙雪濤寫出了心中塊壘。

「向下超越」的方法

從「報廢者」到「報信者」,雙雪濤作品對超越面向的興趣和描寫,已有評者紛紛指出。最明顯的當然是他對聖經典故的引用。像是〈大師〉裡的神祕和尚,懷裡竟然揣了個十字架。或〈長眠〉的篇頭按語就是上述《約伯記》的金句:「惟有我一人逃脫,來報信於你。」他另一本小說集《飛行家》裡的〈光明堂〉更以一座教堂作為主題。而〈平原上的摩西〉的出處更是不言可喻。

雙雪濤不諱言來自村上春樹的影響。村上作品善於處理日常生活的小奇蹟。淡淡的奇想懸念、似曾相識 (uncanny)的邂逅與分離、無可承受之輕的生命思考,曾被一個世代的全球小清新讀者奉為經典。但同樣的裝置放在雙雪濤的鐵西世界裡,畢竟格格不入。他早期的《天吾手記》就有這樣的毛病。另一方面,左翼評者也已指出,雙雪濤提醒我們後社會經濟狂潮下被席捲犧牲的工人階層和無產者。他們是新時代裡被侮辱和被損害者。而他們對社會正義和公平的渴求、對群體關係的嚮往,正是革命尚未完成,同志仍須努力的訊號。

這些評論立場雖然不同,都指向雙雪濤作品對所謂「神性」的思考。在當代中國大陸文學裡,這是久違了的題材。共和國早期敘事的毛澤東神話鋪天蓋地,但並未著墨形上超越的層面。八○年代以來的尋根、先鋒運動雖在題材和風格上作出極大突破,但基本是新啟蒙論述下操作的文學。那是「放逐諸神」的時代。弔詭的是,上個世紀末新左、新自由、新儒家三大陣營交戰,竟然創造出不可思議的空間,為諸神歸來鋪路。例如八○年代曾經倡導基督神學的劉小楓改換方向,致力恢復漢代公羊學派讖緯之學的晚清脈絡,作為當代天命聖王的理論基礎。 以「天下論」知名的趙汀陽甚至提出將中國視為一個「政治神學」的概念。「中國的精神信仰就是中國本身,或者說,中國就是中國人的精神信仰,以配天為存在原則的中國就是中國的神聖信念。」 「政治神學」始作俑者施密特(Carl Schmitt)在中國魂兮歸來。

知名學者汪暉也從魯迅作品中找尋思想資源,發表了《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 在他看來,阿Q 雖然粗鄙無文,但他暴起暴落的生命未必一無是處;至少在六個瞬間裡,阿Q顯示他對社會的彷徨以及改變現狀的微弱吶喊。中國的社會因循苟且,但在循環的過程中,政治潛意識也一樣去而復返,幽幽縈繞,彷彿「有鬼」一般。阿Q因此沒有白白犧牲,因為他求生存的本能已經顯示中國主體性的「下層建設」仍然蠢蠢欲動,蓄勢待發。汪暉稱這種能動性為「向下超越」。

汪暉企圖藉「向下超越」的論述,擺脫以往啟蒙與革命的簡單辯證。他質疑大人先生的高調,轉而從社會底層如阿Q的身上找尋生命原初本能的動力。這樣的論述其實前有來者,不是別人,就是四○年代倡導「主觀戰鬥精神」的胡風(一九○二—一九八五)。但汪暉走的更遠,強調生存的物質性本能就是「超越」的動機;他從而懸置了胡風所強調的主觀性。然而汪暉仍然難免有先入為主之嫌:畢竟他所謂的「本能」本身已經被物化——或神化——為革命的唯一出路,與唯心的「主觀戰鬥精神」成為五十步與百步的拉鋸。而在革命世紀終了後談論革命幽靈的永劫回歸,除了發思古之幽情外,難免為識者嘲諷為阿Q「精神勝利法」的重新包裝。

我仍然認為「向下超越」有其批判力,但卻無需再獨沽一味,僅從魯迅作品中苦思微言大義。我們大可以從當代文學中找尋靈感。雙雪濤的作品只是其中一例,其他可參考的包括閻連科的《四書》(二○一一)、韓松的《醫院》(二○一八)三部曲等。而我之所以強調《平原上的摩西》,正是因其對超越的方向和方法有獨特見解。對雙雪濤而言,他的作品當然始自人物「向下超越」的掙扎,但他並不排斥「向上超越」的可能。這不意味雙雪濤對宗教或聖人有任何期許;他顯然對凡夫俗子所可啟動的一線靈光更心嚮往之。底層寫作不必只和生命本能或淺薄的人道主義搭上線;在渴求溫飽和欲望滿足的同時,工人與農民一樣有敬畏、慈悲、懺悔、謙卑,以及愛的能量。這些能量必須落實在生命的艱難實踐裡,以及「有情」之人的見證裡,而其結果難以預料。

《平原上的摩西》最受讀者青睞的作品就是與書名相同的中篇〈平原上的摩西〉。這篇小說採取多重視角,切入世紀末鐵西區工人下崗潮的前因後果,故事緣起則上溯到文革時期。人物包括轉業成功的企業家、改行的出租車司機、意外受傷瘸腿的女孩、尋兇辦案的老少兩輩刑警、以及一位研讀《摩西五經》的母親等。故事的重心則落在一件讓東北人心惶惶的連環搶劫兇殺案、陰錯陽差的緝捕、以及無從挽回的悲劇後果。

這篇小說裡,雙雪濤習於處理的原型人物基本到齊,所有的角色和事件環環相扣。一路讀來,我們不能不為其間偶然關係所困惑,並感嘆生命的無常。然而只有將故事放回當代東北歷史語境,從文革的混亂到國營企業解體,從工人下崗到社會治安動蕩, 雙雪濤蒼莽的視野才有了依託。

〈平原上的摩西〉令人好奇的當然是小說何以如此命名。雙雪濤可能認為上個世紀末東北所面臨的困境如此沉重,有如末世景觀;他企圖從宗教角度召喚天啟,思考救贖可能。小說中的兩位女性有機會研讀《摩西五經》,與其說她們在尋找任何信仰依歸,不如說她們從讀經過程中發展出相濡以沫的關係,作為向下或向上超越的準備。事實上,摩西率領子民出埃及、尋找迦南美地的典故僅僅點到為止,並不主導小說情節主線。哪個人物最令人聯想到摩西也成為評者莫衷一是的話題。

小說最後,兇殺案即將水落石出,青年刑警與殘廢女孩約在一座湖的湖心見面。他們各自划著船,背負著父輩罪與罰的祕密,也心懷彼此的盼望。但他們真能相見而和解麼?湖水悠悠,載浮載沉,就在此刻,摩西分開紅海的願望出現彼此之間。但湖水真能分開,或化為平原,通向應許之地麼?小說戛然而止。

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其實是個沒有神蹟的故事。也因此,他為「向下超越」的論述提供另一種解答方式。「神性」期待的不必取決於宗教啟悟的有無、或革命幽靈是否復返,但卻與看待人間境況的意志與方法息息相關。沈從文論聞一多〈死水〉,曾經如是說:



以清明的眼,對一切人生景物凝眸,不為愛欲所眩目,不為污穢所噁心,同時,也不為塵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厭煩而有所逃遁;永遠是那麼看,那麼透明的看,細小處,幽僻處,在詩人的眼中,皆閃耀一種光明。



從艷粉街出發,雙雪濤前來報信。那信息的形式就是文學,就是詩。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clerson講座教授。

試閱文字

內文 : 平原上的摩西

莊德增

一九九五年,我的關係正式從市捲菸廠脫離,帶著一個會計和一個銷售員南下雲南。離職之前,我是供銷科科長,學歷是初中文化,有過知青經歷,返城之後,接我父親的班,分配到捲菸廠供銷科。當時供銷科是個擺設,一共三個人,每天就是喝茶看報。我因為年輕,男性,又與廠長沾點表親,幾年之後,提拔為科長,手下還是那兩個人,都比我年歲大,他們不叫我科長,還叫我小莊。我與傅東心是通過介紹人認識,當時她二十七歲,也是返城知青,長得不錯,頭髮很黑,腰也直,個子不高,但是氣質很好,清爽。她的父親曾是大學老師,解放之前在我市的大學教哲學,哲學我不懂,但是據說她父親的一派是唯心主義,反右時被打倒,藏書都被他的學生拿回家填了灶坑或者糊了窗戶。「文革」時身體也受了摧殘,一隻耳朵被打聾,「文革」後恢復了地位,但已無法再繼續教書。他有三個子女,傅東心是老二,全都在工廠工作,沒有一個繼承家學,且都與工人階級結合。
我與傅東心第一次見面,她問我讀過什麼書,我絞盡腦汁,想起下鄉之前,曾在同學手裡看過《紅樓夢》的連環畫,她問我是否還記得主人公是誰。我回答記不得,只記得一個女的哭哭啼啼,一個男的娘們唧唧。她笑了,說倒是大概沒錯。問我有什麼愛好,我說喜歡游泳,夏天在渾河裡游,冬天去北陵公園,在人造湖冬泳。當時是一九八○年的秋天,雖然還沒上凍,但是氣溫已經很低,那天我穿了我媽給我織的高領毛衣,外面是從朋友那裡借的黑色皮夾克。說這話的時候,我和她就在一個公園的人造湖上划船,她坐在我對面,繫了一條紅色圍巾,穿一雙黑色布帶鞋,手裡拿著一本書,我記得好像是一個外國人寫的關於打獵的筆記。雖然從年齡上說,她已經是個老姑娘,而且是工人,每天下班和別人一樣,滿身的菸草味,但是就在那個時刻,在那個上午,她看上去和一個出來秋遊的女學生一模一樣。她說那本書裡有一篇小說,叫〈縣裡的醫生〉,寫得很好,她在來的路上,在公車上看,看完了。她說,你知道寫的是什麼嗎?我說,不知道。她說,一個人溺水了,有人脫光了衣服來救她,她摟住那人的脖子,向岸邊划,但是她已經喝了不少水,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她看見那人脖子後面的汗毛,濕漉漉的頭髮,還有因為使勁兒而凸露出來的脖筋,她在臨死之前愛上了那個人,這樣的事情是會發生的,你相信嗎?我說,我水性很好,你可以放心。她又一次笑了,說,你出現的時間很對,我知道你糙,但是你也不要嫌我細,你唯一看過的一本連環畫,是一本偉大的書,只要你不嫌棄我,不嫌棄我的胡思亂想,我們就可以一起生活。我說,你別看我在你面前說話挺笨,但是我平常不這樣。她說,知道,介紹人說你在青年點時候就是個頭目,呼嘯山林。我說,但凡這世上有人吃得上飯,我就吃得上,也讓你吃得上,但凡有人吃得香,我絕不讓你吃次的。她說,晚上我看書,寫東西,記日記,你不要打擾我。我說,睡覺在一起嗎?她沒說話,示意我使勁划,別停下,一直划到岸邊去。
婚後一年,莊樹出生,名字是她取的。莊樹三歲之前,都在廠裡的托兒所,每天接送是我,因為傅東心要買菜做飯,我們兵分兩路。其實這樣也是不得已,她做的飯實在難以下嚥,但是如果讓她接送孩子就會更危險。有一次小樹的右腳卡在車條裡,她沒有發覺,納悶為什麼車子走不動,還在用力蹬。在車間她的人緣不怎麼好,撲克她不打,毛衣她也不會織,中午休息的時候總是坐在菸葉堆裡看書,和同事生了隔閡是很正常的事情。八○年代初雖然風氣比過去好了,但是對於她這樣的人,大家還是有看法,如果運動又來,第一個就會把她打倒。有天中午我去他們車間找她吃飯,發現她的飯盒是涼的,原來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了,每天早上她把飯盒放進蒸屜,總有人給她拿出來。我找到車間主任反映情況,他說這種人民內部矛盾他也沒有辦法,他又不是派出所所長,然後他開始向我訴苦,所有和她一個班組的人,都要承擔更多的活,因為她幹活太慢,繡花一樣,開會學習小平同志的講話,她在本子上畫小平同志的肖像,小平同志很大,像牌樓一樣,華國鋒同志和胡耀邦同志像玩具一樣小。如果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早就向廠裡反映,把她調到別的車間了。他這麼一說,倒讓我有了靈感,我轉身出去,到百貨商店買了兩瓶西鳳酒,回來擺在他桌上,說,你把她調到印刷車間吧。
傅東心從小就描書上的插圖,結婚那天,嫁妝裡就有一個大本子,畫的都是書的插圖。雖然我不知道畫的是什麼,但是挺好看,有很高的大教堂,一個駝子在頂上敲鐘,還有外國女人穿著大裙子,裙子上面的褶子都清清楚楚,好像能發出摩擦的聲音。那天晚上吃過飯,我拿了個凳子去院子裡乘涼,她在床上斜著,看書,小樹在我跟前坐著,拿著我的火柴盒玩,一會舉在耳邊搖搖,一會放在鼻子前面,聞味兒。我家有台黑白電視機,但是很少開,吵她,過了一會傅東心也搬了個凳子,坐在我旁邊。明天我去印刷車間上班了,她說。我說,好,輕俏點。她說,我今天跟印刷的主任談了,我想給他們畫幾個菸盒,畫著玩,給他們看看,用不用在他們。我說,好,畫吧。她想了想說,謝謝你,德增。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笑笑。這時,小斐她爸牽著小斐從我們面前走過。我們這趟平房有二十幾戶,老李住在緊東頭,在小型拖拉機廠上班,鉗工,方臉,中等個,但是很結實,從小我就認識他。他們家哥三個,不像我是獨一個,老李最小,但是兩個哥哥都怕他,文革那時候搶郵票,他還扎傷過人,我們也動過手,但是後來大家都把這事兒忘了。結婚之後他沉穩多了,能吃苦,手也巧,是個先進。他愛人也在拖拉機廠,是噴漆工,老戴著口罩,鼻子周圍有一個方形,比別處都白,可惜生小斐的時候死了。老李看見我們仨,說,坐得挺齊,上課呢?我說,帶小斐遛彎去了?他說,小斐想吃冰棒,去老高太太那買了一根。這時小斐和小樹已經搭上話,小斐想用吃了一半的冰棒換小樹的火柴盒,眼睛瞟著傅東心,傅東心說,小樹,把火柴盒給姊姊,冰棒咱不要。傅東心說完,小樹「啪」的一聲把火柴盒扔在地上,從小斐手裡奪過冰棒。小斐把火柴盒撿起來,從裡面抽出一根火柴,劃著了,盯著看,那時候天已經黑了,沒有月亮,火柴燒到一半,她用它去點火柴盒,老李伸手去搶,火柴盒已經在她手裡著了,看上去不是因為燙,而是因為她就想那麼幹,她把手裡的那團火球向天空扔去,「絲絲拉拉」地響,扔得挺高。


蔣不凡

從部隊轉業之後,我跟過幾個案子,都和嚴打有關。抓了不少人,事兒都不大,跳跳舞,夜不歸宿,小偷小摸,我以為地方上也就是這些案子,沒什麼大事兒。沒想到兩年之後,就有了「二王」,大王在嚴打的時候受過鎮壓,小王在部隊裡待過,和我駐紮的地方離得不遠,屬於蒙東,當時我就聽說過他,槍法很準,能單手換彈匧,速射的成績破過紀錄。兩兄弟搶了不少地方,主要是儲蓄所和金店,一人一把手槍,子彈上千發,都是小王從部隊想辦法寄給大王的,現在很難想像,當時的一封家信裡夾著五發子彈。他們也進民宅,那是後期,全市的警察追捕他們,街上貼著他們的通緝令,兩人身上綁著幾公斤的現金和金條,沒地兒吃飯,就進民宅吃,把主人綁上,自己在廚房做飯,吃完就走,不怎麼傷人,有時還留點飯錢。再後來,兩人把錢和首飾扔進河裡,向警察反擊。我們當時都換成便衣,穿自己平常的衣服,如果穿著警服,在街上走著就可能挨槍子兒。最後,那年冬天,終於把他們堵在市北頭兒的棋盤山上,我當時負責在山腳下警戒,穿著軍大衣,槍都滿膛,在袖子裡攥著,別說是有人走過,就算是有隻狍子跑過去,都想給牠一槍。後來消息傳下來,兩人已經被擊斃了,我沒有看到屍體,據說兩人都瘦得像餓狗一樣,穿著單衣趴在雪裡。準確地說,大王是被擊斃的,小王是自己打死的自己。那天晚上我在家喝了不少酒,想了許多,最後還是決定繼續當警察。
一九九五年剛入冬,一個星期之內,市裡死了兩個計程車司機,屍體都在荒郊野外,和車一起被燒得不成樣子。一個月下來,一共死了五個。但是也許案子有六起,其中一個人膽小,和他一個公司的人死了,他就留了心,有天夜裡他載了一個男的,覺察不對,半道跳車跑了,躲在樹叢裡。據他的回憶,那人中等個,四十歲左右,方臉,大眼睛。但是他不敢確定這人是不是兇手,因為他在樹叢裡看見那人下車走了,車上的錢沒動。這個案子鬧得不小,上面把數字壓了下去,報紙上寫的是死了倆,失蹤了一個。我跟領導立了軍令狀,二十天內破案。我把在道上混的幾個人物找來,在我家開會,說無論是誰,只要把人交出來,以後就是我親兄弟,在一口鍋裡吃飯,一個碗裡喝湯。沒人搭茬,他們確實不知道,應該不是道上人,是老百姓幹的。我把這個五個司機的歷史翻了一遍,沒有任何交集,有的過去給領導開小車,有的是部隊轉業的運輸兵,有的是下崗工人,把房子賣了,買了個車標,租房子住。燒掉的汽車我仔細勘察了幾回,兩輛車裡都發現了沒燒乾淨的尼龍繩,這人是把司機勒死,拿走錢,然後自己開車到荒郊,倒汽油燒掉。有了幾個線索,殺人的人手勁不小,會開車,缺錢,要弄快錢。因為和汽車相比,他搶的錢是小頭,但是他沒關係,車賣不出去或者他沒時間賣,一個月做案五起,不是缺錢的話不會冒這麼大的險。回頭跟技術那頭的人又開了一個碰頭會,他們說,光油箱裡那點油不能把車燒到這麼個樣,這人自己帶了汽油或者柴油。
又多了一條線索,能搞到汽油或柴油。
這時候已經過了十天。我到領導的辦公室,坐下,說,領導,這個案子不好破。領導說,你是要錢還是要人?上面給的壓力很大,最近晚上街上的計程車少了一半,老百姓有急事打不著車。軍令狀的事兒放在一邊,案子破了,甭管是什麼方法,提你半格。我說,領導,我覺得幹警察就是給人擦屁股。領導說,你啥意思?我說,沒啥意思。你跟上面說一下,全市計程車的駕駛位得加防護罩,兇手使的是繩子,就算有點別的,估計也是冷兵器,加了防護罩,安全百分之九十,就算這個人逮到了,以後說不定還有別人,防護罩必須要有。領導說,這可是不少錢,不一定能批下來。我說,最近滿大街都是下崗工人,記得我們前一陣子抓的那個人?晚上專門躲在樓道裡,用錛子敲人後腦勺,有時候就搶五塊錢。你把這幾個案子的現場照片帶去,讓上面看看腦漿和燒焦的骨頭。他說,我想想辦法吧,說說現在這個案子的思路。我說,我手下有六個人,有一個女的不會開車不算,剩下五個,你找五輛車,不加防護罩,晚上我們開出去。
幾天之後,我給手下開了個會,我說,這事兒有風險,不想幹的可以不幹,幹成了,能記功,也有獎金,幹不好,可能把自己搭進去,跟那五個計程車司機一樣,讓人燒了。你們自己琢磨。趙小東說,頭兒,獎金多少?我知道他媳婦正懷著孕,這十幾天他基本沒著家,我最擔心他退。我說,獎金沒說死,五千起吧。幾個人幹幾個人分。他點點頭,沒再說話。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十點半,我們五個人,全都是男的,正式出車,每人帶了兩把槍,一把揣在腋下,一把藏在駕駛位的椅子底下。我提了幾個注意點,第一,一個或者一個以上成年男子,打車要去僻靜處;第二,孤身一人成年男子,上來就坐駕駛座正後方;第三,身上有汽油或者柴油味的人。如果是女人或者帶小孩兒的,就推說是新手,不認識路,不拉。最後一點,如果發生搏鬥,不要想著留活口,因為對方是一定想著要你命的。
我們在路上跑了三天,沒有收穫。小東說拉過三個有嫌疑的男的,要去蘇家屯,他就小心起來,聽他們說話,是本市口音。其中一個半路要到路肩尿尿,小東就把槍掏出來插在棉鞋裡,結果那人尿完回來,三個繼續說話,好像是兄弟三個,回去給父親奔喪,其中一個上車之前和女人喝了酒,尿就多。到了蘇家屯,靈棚已經搭好,小東下車抽了支菸,看他們兩個扶著一個走進靈棚去跪下,然後上車開了回來。
第八天,十二月二十四日夜裡十點半,下點小雪。我把車停在南京街和北三路的交口,車窗開了一條縫,抽菸,抽完菸準備睡一會,那段時間覺睡得斷斷續續,不一定什麼時候就睏得不行。路邊是一個舞廳,隱約能聽見一點音樂聲,著名的平安夜歌曲,鈴兒響叮噹,坐在雪橇上。前面一輛車拉上一個穿著貂皮的中年女人走了,我把車往前提了提,把菸頭扔出窗外,車窗搖上。這時從舞廳南側的胡同裡,走出兩個人。一個中年男人領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男的四方臉,中等個,兩隻手放在皮夾克的兜裡,皮夾克是黑的,有很多裂縫,軟得像一塊破布,女孩兒戴著白口罩,穿著一條藍色的校服褲子,上身是一件紅色羽絨服,明顯是大人的衣服,下襬在膝蓋上面。
她還揹著一只粉色書包。書包的背帶已經發黑了。頭髮上落著雪。
男的走過來敲了敲車窗,我把窗戶搖下來,他朝裡看了看,說,走嗎?我擺擺手,不走,馬上收了。他指了指那個孩子,去豔粉街,姑娘肚子疼,那有個中醫。我說,看病得去大醫院。他說,大醫院貴,那個中醫很靈,過去犯過,在他那看好了,他那治女孩兒肚子疼有辦法。我想了想說,路不太熟,你指道。他說,好。然後把後面的車門拉開,坐在我後面,女孩兒把書包放在腿上,坐在副駕駛。
豔粉街在市的最東頭,是城鄉結合部,有一大片棚戶區,也可以叫貧民窟,再往東就是農田,實話說,那是我常去抓人的地方。
男人的手還放在兜裡,兩隻耳朵凍得通紅,女孩兒眼睛閉著,把頭靠在座椅上,用書包抵著肚子。開了一會,在轉彎處他都及時指路。又過了一會,我說,大哥有菸嗎?借一根。他從兜裡摸出一根遞給我,我用自己的打火機點上。我說,大哥做什麼的?他說,原先是工人,現在做點小買賣。我說,現在工廠都不行了。他說,有個別的還行,六○一所就挺好。我說,那是造飛機的。他說,嗯,有個別的還行。我說,現在做點什麼買賣?他看了一眼後視鏡,說,一點小買賣,上點貨,賣一賣,賣過好幾樣。我說,你愛人呢?他說,你在前面向右拐,一直開。眼看著要從豔粉街穿過,向著郊區去了,女孩兒一直閉著眼,不動彈,男人眼睛看著窗外,好像是不想再說話了。我說,現在幹什麼都不容易。他說,嗯。我說,就像開計程車,白天警察多,開不起來,晚上倒是鬆快,還怕人搶。他說,沒什麼事兒吧。我說,你是不看新聞,前一陣子夜半司機,死了五個。他又看了看後視鏡,肩膀動了動,說,抓著了嗎?我說,沒啊,那哥們不留活口,不好抓,我算看明白了,人要狠就狠到底,才能成點事兒,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沒回答,拍了拍女孩兒肩膀,說,好點了嗎?女孩兒點點頭,手把書包緊緊攥著,說,前面那個路口右拐。我說,右拐?你不是要去豔粉嗎?她說,右拐,我要去豔粉後面。我打了個輪,把車慢慢停在路邊,說,大哥不好意思,憋不住了,只要不抬頭,遍地是茅樓,你和大姪女在車裡等一下。他說,左拐,馬上到了。我說,你們爺倆商量一下,到底往哪拐。我要尿褲子了。他說,馬上到了。我轉過頭看他,手順勢伸進懷裡,說,這一片黑,哪有診所啊。女孩兒突然把眼睛睜開了,一雙大眼睛,瞳仁幾乎占據了所有的地方,她說,爸,我剛才放了屁,好了。男人的下巴僵著,說,好了?她說,是,剛剛我偷偷放了一個屁,不臭,然後就好了,我想下車。男人看了看我,說,爸也要上趟廁所,你先在車裡等著。然後拉開車門出去,我把鑰匙拔下來,也下了車,把車門鎖好。這時的雪已經大了起來,風呼呼吹著,往脖子裡鑽,遠處那一大片棚戶區都看不清了,像是在火車上看到的遠處的小山。他慢慢走到雜草叢,灑了潑尿,我把槍掏出來,站在他背後。他轉過身來,一邊繫褲腰帶,一邊看著我說,哥們,你弄錯了。我說,甭跟我說這個,別繫了,把褲子脫了。他說,你去廠裡打聽打聽,我是什麼人。我說,把嘴閉上,褲子脫了。他把褲子褪到腳腕子,我從後腰拿出手銬,準備給他銬上。他說,別讓孩子看見,這叫什麼樣子?我照著他內褲踢了一腳。他沒躲,說,那診所就在前面,是我朋友開的,你可以查一下。這時一輛運沙子的大卡車靠右側駛來,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車沒打雙閃,路面上都是雪。卡車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撞上了,計程車的尾部馬上爛了,斜著朝我們這邊的草叢翻過來。就在我被一片手掌大的車燈玻璃擊中的瞬間,我朝那個男人站立的方向開了一槍。


李斐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記憶開始清晰可見,並且成為我後來生命的一部分呢?或者到底這些記憶多少是曾經真實發生過,而多少是我根據記憶的碎片拼湊起來,以自己的方式牢記的呢?已經成為謎案。父親常常驚異於我對兒時生活的記憶,有時我說出一個片段,他早已忘卻,經我提起,他才想起原來有這麼回事,事情的細枝末節完全和事實一致,而以我當時的年齡,是不應當記得這麼清楚的;有時他在閒談中提起不久前發生的事情,可能就在一週前,而我已經完全忘記,沒有任何印象,以至於他懷疑此事是否發生過,到底是誰的記憶出了問題,是誰正在老去。
母親去世的情形,我沒記憶。後來我看過母親的照片,沒什麼特別,一個陌生女人而已,這讓我經常感到憤慨,是什麼讓我和她成了陌生人?父親的解釋令人沮喪,沒什麼特別原因,不但一個女人生孩子有生命危險,即使是一個健康人走在馬路上,也可能被醉酒的司機撞死。
父親一直沒再娶。在托兒所,阿姨幫我洗屁股並且有效地控制我上廁所的時點,如果我無所顧忌地拉屎或者和別的孩子廝打,還會揍我。哭,一個嘴巴,再哭,一個嘴巴,我看你再哭。沒錯,這應該就是母親的職責,如果有媽媽,也是這般如此。這讓我有些欣慰,沒什麼大不了,晚上別的孩子有媽媽來接,我就會去想,你要倒楣了,回家也是這套。可惜,這樣的錯覺沒有持續太久,在我六歲的時候,我認識了小樹一家。
小樹是我家的鄰居,在我們家那趟平房裡面居中,我家在最東頭,每天父親從廠子下班,去托兒所接上我,都要推著自行車從小樹家門前走過。父親是鉗工,手藝很好,和他一起進廠的人,都叫小趙、小王、小高,而父親別人叫他李師傅。每天父親推著我走在廠子裡,都有人和父親打招呼,李師傅走了?李師傅回家做飯啊?李師傅過冬的煤坯打了嗎?要不要幫忙?還有人過來逗我,和我說話,父親都笑著回應,但是車子很少停下。有人給父親織過圍脖,織過毛衣,紅的、藏青的、深藍的,父親收下,都放櫃子裡,扔上一袋樟腦球。據說父親過去是個相當硬朗的人,但是結婚之後對母親好得不行,很少和人起爭執,寧可自己吃虧也不願意鬧不愉快。母親死後,他一度瘦了兩圈,後來又胖回來了,還自己學會了做飯,在車間他升了班長,帶著兩個徒弟,都是男的,他不用徒弟給他沏茶,也不用他們幫著洗工作服,但是他把自己會的東西都教給他們,他能自己一個人用三把扳子,裝一整個發動機,時間是二分四十五秒。如果有人看見父親繃著臉,中午吃完飯沒有看別人打撲克,而是去托兒所看我午睡,那一定是他的徒弟,沒把作業做好。
我六歲的時候,第一次和小樹說上話。過去我們見過,我比小樹大一歲,已經從托兒所畢業,進入學前班,轉過年來就要上小學,而小樹,還在托兒所的大班裡,因為調皮搗蛋,很有名號,左鄰右舍都知道。據說有次小朋友們在一起玩皮球,大家都用手抱著,你扔給我,我扔給你,小樹接過球,飛起一腳,把棚頂的日光燈踢碎了。好幾個孩子的頭髮裡都落上了螢光粉。阿姨沒有打他,而是到了供銷科,把小樹他爸找來了。小樹他爸看了看,和阿姨們說了會話,把那幾個嚇了一跳的小朋友都找來扒開頭髮看看,出去買了兩支新的日光燈,一大包大白兔奶糖。然後站在椅子上,裝上燈管。阿姨們幫他扶著椅子,然後拉他坐下,嗑了會瓜子,有說有笑,把他送走了。
小樹他爸是有名的活躍分子,不知道哪來的那麼些門路,反正他總是穿得很好,能辦別人辦不成的事兒。
我之所以能和小樹說上話,是因為那個夏天的傍晚,我想用手裡的冰棒去換小樹手裡的火柴。
那個夏天的傍晚,在日後的許多個夜晚都曾被我拿出來回想,開始的時候,是想要回想,後來則變成了某種練習,防止那個夜晚被自己篡改,或者像許多其他的夜晚一樣,消失在黑暗裡。
我喜歡火柴,老偷父親的火柴玩,見著什麼點什麼。其實平時我是個挺老實的孩子,話也沒有多少,阿姨不讓上廁所,我能一直憋著,有一次憋得牙齒打戰,昏了過去。但是就是喜歡火,一看見火柴就走不動,有一次把母親過去寫給父親的信點了,那是父親有數的幾次,給了我兩下。家裡就再也看不見火柴了。那次我把小樹的火柴搶到手中,馬上就把火柴盒變成了火球,實在憋得太久了,手指燒掉了皮都沒在意,火球從空中落下,熄滅了。我突然哭了起來,不是害怕,而是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玩太奢侈了。
父親有點掛不住,又捨不得打我,說,這孩子,小傅,你看這孩子。傅東心說,你喜歡火柴啊?我低頭弄手上的皮不說話。傅東心說,為啥?我不說話。父親用手指點了一下我肩膀,小傅阿姨和你說話呢。我說,好看。傅東心說,啥好看?我說,火,火好看。傅東心說,你過來。我走過去,傅東心拉住我的手看了看,抬頭跟父親說,這孩子將來興許能幹點啥。父親說,幹點啥?傅東心說,不知道,有好奇心,小樹太小,坐不住,教他啥他回頭就忘。父親說,四歲的孩子,讓他玩吧。傅東心說,你要是信得過我,晚上吃完飯,讓她到我這兒來,週末白天來,我這兒書多,我小時候就愛玩火。父親說,那哪行?給你和德增添多少麻煩。莊德增說,麻煩啥?現在就讓生一個,讓兩孩子搭個伴,你也鬆快鬆快。東心那一肚子東西,你讓她跟我說?父親說,還不謝謝叔叔阿姨?我說,謝謝叔叔阿姨。這時小樹正蹲在地上,研究那根冰棒,冰棒上面已經爬滿了螞蟻,絕大部分都被黏住,下不來了。
第二天是工作日,我一直盼著晚上趕緊來到,可是到了晚上,父親並沒有提這茬,還是像過去一樣生爐子做飯,然後在炕上擺上小炕桌,兩個人對著吃,沒說什麼話。睡覺的時候,我在被窩裡哭了一場,用手悄悄地摳牆皮放在嘴裡,摳著吃著哭著,睡著了。轉過天來,是禮拜日,早上醒來的時候,父親沒在家,門反鎖著,一般禮拜日父親要出去辦事,都把我這樣鎖在家裡。我窗簾都沒拉,洗臉刷牙,然後在灶台找點東西吃了。父親回來的時候,一身的汗,帶回來一堆東西,半扇排骨,兩袋子國光蘋果,一盒秋林公司的點心。他給我換了身乾淨的衣服,拉開窗簾,外面一片耀眼的陽光,自己換上洗得發白的工作服,穿上新發的綠膠鞋。然後拿著東西,拉著我的手,來到小樹家。
小樹他爸正給皮鞋打油,小樹在旁邊玩肥皂泡泡,傅東心坐在炕上,在一張白紙上畫東西。小樹他爸抬頭說,來了?父親說,忙呢?然後他走進屋裡,把東西放在高低櫃上,跟我說,叫傅老師。


傅東心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小樹打架了,帶不少人,將鄰校的一個初一學生鼻梁骨打折,中度腦震盪。是昨天晚上的事,我今天早上知道的,知道的時候我正在給李斐上課,講《舊約》的《出埃及記》:耶和華指示摩西:哀號何用?告訴子民,只管前進!然後舉起你的手杖,向海上指,波濤就會分開,為子民空出一條乾路。小樹的班主任走進院子,跟我講了一下小樹的情況,小樹當時沒在家,抱著球出去了。我跟李斐說,小斐看家,先讀讀,無需信,欣賞行文中的元氣,小樹回來,讓他別出去,在家等我。然後我拿出存摺,去銀行取了一千五百塊錢,兩百塊錢給老師,老師沒收,說逢年過節,莊樹他爸沒少照顧,男孩子打個架正常,只是這種群毆,以後得避免,半大小子出手沒有輕重,容易惹出大禍。小學生連初中生都敢打,以後咋辦?然後我跟著老師去了挨打的孩子家,他剛出院,我遞上水果,把錢塞到家長手裡,坐下聊了會天。夫妻倆在五愛市場賣紗巾,條件不差,人也能說通,最後他們送我走,在門口說,看你文質彬彬,你兒子怎麼那麼渾?我沒說什麼,坐公車回家了。
到家的時候,小樹正拉著李斐陪他玩球,他在院子裡用兩塊石頭擺了個門,讓李斐幫他守門,然後他一腳把球踢在李斐臉上,一個大球印子,李斐晃晃腦袋,跑去把球撿過來,又扔給小樹。我把小樹叫住,讓他跟我進屋,小樹把球踢給李斐說,你玩吧,好好練練,別跟大腦炎似的。李斐抱起球,跟在小樹後面,也進了屋。我坐在板凳上,讓他站著,說,我給你爸打了個電話,他明天回來。他說,媽,你別唬我,我爸剛走沒幾天。我說,你給我站好,你剛才說小斐什麼?他說,沒說什麼,笨還不讓人說啊。我說,你給她道歉。李斐還抱著球,說,傅老師,他不是故意的,我確實笨。小樹說,你看。我說,你給她道歉。他說,不介,你教過我,做人要真,我給她道歉,就是不真。我說,我讓你真誠地道歉。他說,那不可能。李斐說,小樹,還玩球嗎?小樹沒看她,說,不玩,以後再也不和你玩了。我說,小斐,你從小就跟著他屁股玩,你還比他大,你沒玩夠啊?李斐沒有反應。我說,莊樹,明天你爸回來,讓他跟你說,我打不動你。一個鐘頭之前,我用公共電話給德增打了個電話,跟他說小樹又惹禍了,這回還知道夥人,一大幫打一個。德增急了,說,明天就從雲南回來。我說,你該辦你的事兒辦你的事兒。德增說,雲南那邊的關係現在已經夯實了,給他們看的菸標,他們很滿意。我說,他們覺得還行?他說,他們說從來沒見過畫得這麼好的。我說,那你就趁熱打鐵吧。孩子我再跟他談談。他說,小樹我還不知道?談沒用。我正好也得回去,雲南這邊的廠子我們拿技術入股,咱們家那邊的,反正現在企業也都承包,我回去跟他們談談承包印刷車間的事兒。咱們得有自己的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