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leeping Beauties: And Other Stories of Mystery Illness
作者 | Suzanne O'Sulliv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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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英屬蓋曼群島商家庭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城邦分公司 |
商品描述 | 謎病睡美人: 各種罕見心身症的奇妙故事, 一位腦神經專家的醫療人類學全球踏查報告:,睡美人為何在現實生活出現,原本正常活潑的孩童為何大規模陷入沉睡?驅魔才能平息的癲 |
作者 | Suzanne O'Sulliv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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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英屬蓋曼群島商家庭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城邦分公司 |
商品描述 | 謎病睡美人: 各種罕見心身症的奇妙故事, 一位腦神經專家的醫療人類學全球踏查報告:,睡美人為何在現實生活出現,原本正常活潑的孩童為何大規模陷入沉睡?驅魔才能平息的癲 |
內容簡介 睡美人為何在現實生活出現,原本正常活潑的孩童為何大規模陷入沉睡? 驅魔才能平息的癲狂背後是什麼,我們是否仍需醫學上的解釋? 《腦內風暴》作者 英國腦神經權威醫師暨惠康圖書獎得主 探索醫療人類學最新力作 ◇◇◇◇◇◇◇◇ 心身症 由心理、環境、社會因素所引起的身體症狀或疾病,導致身體發生實質的功能障礙。 文化依存症候群 只有在特定社會或文化下,才被認為是疾病的一連串精神和軀體症狀的集合。 在瑞典邊境,數百名難民兒童陷入類似睡眠的狀態數月至數年; 紐約上州的勒洛伊鎮,中學女生出現非自願抽搐和痙攣,並且像傳染病一樣傳開; 哈薩克邊境一座城鎮,上百位居民在當地礦業沒落後陸續得到昏睡病; 尼加拉瓜的密托斯基族人,少男少女常見陷入癲狂,發作時力氣大到能單指扳開木頭…… 這些個案用醫學儀器都查不出任何病變,然而其症狀與痛苦都無比真實,該如何解釋? 蘇珊・歐蘇利文身為腦神經與癲癇權威,因而成了各地出現集體心身症和文化依存症候群時的諮詢對象,遂展開一場足跡遍布全球的田野調查,記錄下各式各樣的人們向他訴說的精采故事。讀者彷彿跟著她踏上一趟醫學推理之旅,也走入那一個個飽受創傷的家庭,聽見它們獨特卻不知如何向人述說的動人故事。 書中除了以多方角度理解不同個案的病症生成背景與他們的生活,分析關鍵的「生理—心理—社會」模式,還探討幾個重要問題:精神疾病該由誰來定義?又是什麼形塑出不同文化間痛苦與壓力的表現狀態?在沒有醫學檢驗結果提供解釋之下,患者承受著什麼樣的質疑與汙名? 作為一位畢生信仰西方醫學的科學家,歐蘇利文書寫自己內心衝撞與反覆辯證的過程,探討輿論觀感和媒體報導對事件的影響,最後並提出叩問與反思──試圖單靠科學解決複雜的社會壓力與創傷問題,是否亦可視為另一種逃避;在面對心身症時,除了專注於令人費解的症狀,我們是否也能有一種柔軟的視角,欣賞隱於其中充滿韌性的生命之美。 ◇◇◇◇◇◇◇◇國內好評推薦◇◇◇◇◇◇◇◇ 王浩威 華人心理治療研究發展基金會執行長 李維倫 臨床心理學者、本土心理療癒現象研究者 謝伯讓 腦神經科學家、「大腦好好玩」Podcast主持人 吳易叡 成大不分系/醫學系人社科副教授 張子午 《報導者》主編、《成為一個新人》作者 蔡友月 《達悟族的精神失序》作者、《不正常的人?台灣精神醫學與現代性的治理》編著者 劉紹華 《我的涼山兄弟》《麻風醫生與巨變中國》作者 黃涵榆 生命政治研究學者、《附魔、疾病、不死生命》作者 精神醫學x人類學x社會學x報導文學界――跨界共同推薦 ◇◇◇◇◇◇◇◇海外媒體盛讚◇◇◇◇◇◇◇◇ 「精采動人,高潮迭起,時而令人毛骨悚然⋯⋯深富同理⋯⋯在深入剖析心身症複雜機制的同時,歐蘇利文醫生也抹去它的汙名,描繪出一幅動人的受苦群生像⋯⋯鞭辟入裡⋯⋯這本書對心身症生命經驗的觀察出色、細膩而深刻,也對身與心的關係提出重要問題。歐蘇利文醫生用她優美的文筆編織出一張華麗的掛毯,它美得驚人,又有扎扎實實的科學依據。」——《華爾街日報》 「精采無比,令人激動⋯⋯既是舉重若輕的專業人士,又是心腸柔軟的疾病偵探,一心破除有礙治療的錯誤觀念⋯⋯她的思考就和她的研究對象一樣——深具感染力。」——《紐約時報》 「在我眼中,歐蘇利文是最頂尖的科普作家,是奧立佛・薩克斯真正的傳人」——薩特南・桑赫拉(Sathnam Sanghera),《頭髻男孩》(The Boy with the Topknot)作者 「精采動人⋯⋯心身症常常無法以傳統醫學術語解釋清楚,歐蘇利文的分析卻一針見血,無比犀利⋯⋯令人感動的是,她不但以純熟的寫作技巧講述這些案例,也讓這些主角說出自己的故事。如果你是奧立佛・薩克斯的書迷,請千萬不要錯過。」——《出版人週刊》 「歐蘇利文急切地想告訴讀者:將病症模版寫入我們大腦的是社會文化環境⋯⋯觀點獨到,說明心智與文化、生物機制的結合,如何創造出多采多姿、但也挑戰重重的人生。」——《柯克斯書評》 「引人入勝的世界之旅⋯⋯歐蘇利文寫下一本扣人心弦的醫學作品,為全人健康照護提出有力的論證。」——《圖書館雜誌》 「蘇珊・歐蘇利文以優美的文筆寫下心身症病人的故事,讓這本疾病遊記猶如我們不理性又易受暗示的心的遊記⋯⋯本書充分展露她描寫心身症治療的困境與難題的功力,最後會讓你開始覺得找巫醫是最明智的治療方式。」——《時代雜誌》 「歐蘇利文走遍全球,四處收集文化依存症候群的迷人故事,再以細膩、敏銳的筆法重新講述。」——《新政治家》 「歐蘇利文不給簡單的答案。她只帶著最多的同情與最少的批判呈現故事,讓我們看見世界各地的人的病症,還有這些病症如何幫助他們度過、甚至超越困境⋯⋯在各種意義上都令人驚艷。」——《週日電訊報》 「如果拿奧立佛・薩克斯的書當標準,恐怕任何一本書都經不起比較——但這本可以。不是因為它內容離奇、令人著迷,而是因為它充滿悲憫,對人類心靈深具好奇。讀完後我深感激動,衷心期盼能看到更多故事。」——詹姆斯・麥康納奇(James McConnachie),《週日泰晤士報》 「擲地有聲⋯⋯以令人驚艷又深具同理心的方式探索心智、恐懼的傳染性、絕望的後果。」——《書單雜誌》星級推薦
作者介紹 蘇珊‧歐蘇利文都柏林聖三一大學醫學系畢業,專精神經學與臨床神經生理學。曾任職英國皇家倫敦醫院,現為倫敦神經學暨神經外科手術國家醫院顧問,並為英國癲癇學會專家。二○一五年亦取得倫敦大學伯貝克學院之創意寫作碩士學位。專精複雜型癲癇研究與功能型神經障礙,亦對心因性障礙症特別有興趣。前作《It's All in Your Head》在探討心因性生理疾病(心身症),曾獲得英國皇家生物學會圖書獎,以及英國衛爾康基金會圖書獎肯定。前作《腦內風暴:頂尖神經科醫師剖析離奇症狀,一窺大腦異常放電對人體的影響》獲得英國《衛報》年度最佳書籍。朱怡康專職譯者,守備範圍以宗教、醫療、政治與科普為主。譯有《為神而辯》《塔木德精要》《二十一世紀生死課》《自閉群像》《怎樣說科學》《為什麼我們製造出玻璃心世代?》《也許你該找人聊聊》《「我反對!」不恐龍大法官RBG第一手珍貴訪談錄》等書。其他歷史與科普譯作散見於《BBC知識》月刊。臉書專頁「靈感總在交稿後」:www.facebook.com helpmemuse
產品目錄 1. 前言:神秘怪病│Preface 2. 睡美人│Sleeping Beauties 3. 瘋病│Crazy 4. 失樂園│Love 5. 身駕馭心│Mind over matter 6. 蹄聲聯想│Horses Not Zebras 7. 信任問題│A Question of Trust 8. 勒洛依鎮的女巫│The Witches of Le Roy 9. 正常行為│Normal Behaviour 10. 結語│Epilogue
書名 / | 謎病睡美人: 各種罕見心身症的奇妙故事, 一位腦神經專家的醫療人類學全球踏查報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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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 Suzanne O'Sullivan |
簡介 / | 謎病睡美人: 各種罕見心身症的奇妙故事, 一位腦神經專家的醫療人類學全球踏查報告:,睡美人為何在現實生活出現,原本正常活潑的孩童為何大規模陷入沉睡?驅魔才能平息的癲 |
出版社 / | 英屬蓋曼群島商家庭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城邦分公司 |
ISBN13 / | 9786263103269 |
ISBN10 / | 6263103264 |
EAN / | 9786263103269 |
誠品26碼 / | 2682278232000 |
頁數 / | 384 |
開數 / | 菊16K |
注音版 / | 否 |
裝訂 / | P:平裝 |
語言 / | 1:中文 繁體 |
尺寸 / | 21X14.8X1.5CM |
級別 / | N:無 |
最佳賣點 : 睡美人為何在現實生活出現,原本正常活潑的孩童為何大規模陷入沉睡?
驅魔才能平息的癲狂背後是什麼,我們是否仍需醫學上的解釋?
《腦內風暴》作者
英國腦神經權威醫師暨惠康圖書獎得主
探索醫療人類學最新力作
導讀 : 第一章 睡美人
化約論(reductionism):相信人類行為可以拆解成較小的部分加以解釋。
我罕見地躊躇不前,而且才到房門口已微微產生幽閉恐懼。我想掉頭,但大家魚貫進入我前方的房間,還有一人停在我正後方,貼得有點太近,想臨陣脫逃也來不及了。
我看到諾拉躺在我右手邊的床上。她大概十歲,我猜想。這裡是她的房間。我來的時候就知道會看到什麼,但還是沒做好心理準備。雖然已經有五個人和一隻狗走到床邊,她卻像是完全沒注意到我們,文風不動地閉著眼睛,神態平靜。
奧爾森醫生俯身輕拍她的臉頰,說:「她已經像這樣超過一年半了。」
這裡是瑞典斯德哥爾摩北方一百英里的一座小城宏達爾。我的地陪奧爾森醫生是一位纖瘦黝黑的六旬女士,淡褐髮色前方有一片顯眼的白色瀏海。她從諾拉第一次發病就開始照顧這個孩子,和他們一家人都熟。奧爾森醫生的丈夫山姆和他們家的狗也來了。這兩人一犬常來諾拉家,對這裡熟門熟路,從大門直接把我帶進諾拉的房間,對我來說有點太突然。前一分鐘我們還在戶外正午陽光下,後一分鐘就走進一個沉睡孩子的昏暗房間。我有股衝動想去拉開窗簾。奧爾森醫生大概也有這種感覺,因為她直接走向窗戶,拉開簾子讓陽光透進來,轉頭對諾拉的父母說:「得讓她們知道現在是白天。她們的皮膚得曬曬太陽。」
「她們知道現在是白天。」她的母親趕忙辯解:「我們早上讓她們在外面待過了,是因為你們要來才讓她們躺回床上。」
房間不是諾拉一個人的,比她年長一歲的姐姐赫蘭也在房裡,靜靜躺在我左手邊那張雙層床的下舖。我從門口只看得到她的腳底。上舖是她們弟弟睡的,現在空著。弟弟還健康,我進房時看到他從轉角探頭偷看我。
奧爾森醫生轉身對我說:「蘇珊,妳杵在那裡幹嘛,怎麼不過來打聲招呼?妳不就是來看她們的嗎?」
她在諾拉床邊蹲下,伸手把這孩子的一頭黑髮撥到一側。我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幾乎是掙扎著踏出這最後幾步路。我覺得自己一定會忍不住掉淚,但我不想其他人看見。不是怕丟臉——我也是人,見到別人不幸本來就會悲傷,看到病童尤其讓我難過——而是這家人已經受了這麼多苦,我不想讓他們還得反過來安慰我。我擠出笑容走近諾拉,一邊瞄了赫蘭一眼。令我驚訝的是,她居然睜眼看了我一下,然後再度閉上。
「她醒著嗎?」我問奧爾森醫生。
「對,赫蘭還在前期。」
諾拉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只是靜靜躺在床上等我。她穿著粉紅色洋裝和黑白相間的緊身褲,頭髮濃密,富有光澤,皮膚卻十分蒼白。她的嘴唇幾乎毫無血色,只透出淡淡的粉紅。她雙手交疊在腹部,神態平靜,像吃了毒蘋果的公主。全身上下唯一透露出她病態的,是伸進鼻子、用膠帶固定在臉頰的鼻胃管;而她唯一的生命跡象,是微微起伏的胸脯。 我在她床邊蹲下,向她自我介紹。雖然我知道就算她聽得到我說話,大概也聽不懂(她懂的英語很少,而我完全不會說瑞典語和她的母語庫德語),但我還是希望我的語調能讓她安心。我說的時候又看了一眼赫蘭。她睜著眼睛對上我的視線,讓我能看見她在看我。我對她微笑,但她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她們的母親站在諾拉床尾,一側肩膀倚在牆上。她是個讓人忍不住多看一眼的女子,顴骨高,額頭上有一塊明顯的淡褐色胎記。她讓奧爾森醫生主導一切,但也在一旁仔細觀察我,整個人看起來鎮定莊重。她的丈夫,三個孩子的父親,則在房門外踱來踱去。
如同我在報紙上讀到的女孩蘇菲,二十多年來,瑞典零零星星有數百個孩子陷入沉睡,諾拉和赫蘭便是其中之二。昏睡病的病程緩慢,不易察覺,這場大流行正式的醫學報告最早出現在二〇〇〇年代初。病童一開始是變得焦慮和憂鬱,接著行為逐漸改變:先是不再和其他孩子玩,一段時間之後甚至不再玩耍。他們變得愈來愈退縮,最後沒辦法上學。他們話愈來愈少,最後不再開口,只躺在床上。當他們進入最深的沉睡期,便不再進食,不再睜眼,完全不動,對家人和朋友的鼓勵毫無反應,似乎也感覺不到疼痛、飢餓或不適。簡言之,他們不再與世界互動。
最早出現症狀的那些孩子曾入院,醫生給他們做了電腦斷層掃描、血液檢查、腦電檢查(又稱腦波檢查),甚至做腰椎穿刺抽脊髓液檢查。結果無一例外,全部正常。儘管這些孩子對外界毫無反應,腦電圖卻像健康人一樣出現「醒-睡」週期。情況最嚴重的一些孩子轉入加護病房,由醫護人員嚴密觀察,但還是沒人能喚醒他們。因為查不出病因,醫院能提供的幫助十分有限。他們用鼻胃管為孩子餵食;物理治療師每天為他們活動關節,確保呼吸道暢通;護理師也定時為他們翻身,免得他們因為長期不動產生褥瘡。最後,住不住院對他們來說差別不大,許多孩子被帶回家中由父母照顧。孩子的年紀從七歲到十九歲都有,較為幸運的沉睡數月,更多人過了數年才醒過來,其中一些直到現在仍未清醒。
這病症是何時出現的,以前從未遇過,所以也沒人知道該怎麼描述它。說它是「昏迷」,似乎不盡正確:昏迷指的是陷入深層的無意識狀態,但一些孩子好像還是察覺得到周遭變化,檢查顯示他們的大腦對外界刺激有反應。說它是「沉睡」,也不太對:睡眠是自然的,但這些孩子並非如此,他們怎麼也叫不醒。最後,瑞典醫師群決定用「淡漠」(apathy)來形容這種症狀。依瑞士精神病學家卡爾・雅斯培的定義,「淡漠」是沒有感覺、無意行動,苦樂無動於中,全然不受情感或其他事物所動。醫師群認為這個描述符合他們見到的狀況。幾年後,「淡漠」成為正式的醫學名稱——瑞典文Uppgivenhetssyndrom——字面意義是「放棄」,英譯為resignation syndrome,中譯為「放棄生存症候群」。
站在諾拉床邊,我覺得這個名稱不失精準。奧爾森醫生掀開諾拉的洋裝,露出她的腹部,讓我看她緊身褲裡還包了尿布。諾拉毫不抗拒這侵犯之舉。她一隻手垂在床邊,狗過來用鼻子拱她的手,她還是沒有反應。奧爾森醫生輕壓她的腹部,拿聽診器聽,接著又聽聽她的心臟和肺部。不論是檢查、奧爾森醫生的親切閒談、屋裡的陌生人,還是狗在房內走來走去,統統沒有引起任何一點反應。
奧爾森醫生不時會轉頭對我說檢查結果。
「心率九十二,偏高。」
我聽了一陣不安,又難過起來。我也覺得九十二偏高,不像沒有情緒、超過一年文風不動的孩子的心率。這個數值顯示她處在情緒激發狀態——換句話說,和淡漠恰恰相反。心率是由自律神經系統控制的,不受意識操控。副交感神經在我們休息時將呼吸和心跳放慢;交感神經系統在危機時啟動戰或逃機制,加快心跳以準備行動——諾拉的身體在準備什麼呢?
奧爾森醫生捲起諾拉的袖子量血壓,她還是動也不動。「一百,七一。」奧爾森醫生對我說。這倒是孩童休息時的正常數值。她抬起諾拉的手讓我看看它多麼無力,她一鬆手,那隻手就直直落回床上。我看過一些奧爾森醫生的報導,她曾把冰袋放在這些孩子的皮膚上,看看他們會不會有反應。我也看過報紙上的一張照片,一名放棄生存症候群的病童敞著的肚子上放了一包冷凍蔬菜。我讀醫學院時學過,疼痛刺激是評估病人有沒有意識的標準程序。但我現在不這樣做了,因為我漸漸認為這是不必要的殘酷檢測。所以,我很高興奧爾森醫生並不打算為我再做一次這種測試。孰料她轉向我,要我為諾拉做些檢查。
我遲疑了。我是醫生沒錯,但我不是諾拉的醫生。我向諾拉的母親望了一眼,她還是站在床尾。我們兩個語言不通,之前短短的幾句對話都是透過奧爾森醫生。她似乎很高興我來訪,但我多希望能不經轉傳直接和她聊聊。我們圍在床邊的一群人語言太多,彼此之間的關係又各有不同,我很難捉摸房裡的氣氛。
奧爾森醫生挑挑眉毛問我:「不然妳來這裡做什麼?」
問得好。一時之間,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在這了。在執業生涯中,我其實見過不少和這兩個孩子有點類似的病人。她們哪一點特殊到讓我覺得非跑這一趟不可?我本來到底想得到什麼?
奧爾森醫生用拇指輕輕撥開諾拉的眼瞼。諾拉的眼睛上翻,只看得到眼白。「貝爾現象(Bell’s phenomenon)。」奧爾森醫生說。
貝爾現象是閉眼時的正常反射動作:眼球會在眼瞼閉上時向上翻。但奧爾森醫生是刻意撐開諾拉的眼睛,不讓她閉上,所以我看到的是這孩子抗拒睜眼的證據。她的眼球之所以上翻,是因為她正試圖讓眼睛闔上。這到底是無意識的反射動作,還是諾拉其實是更主動地抗拒溝通呢?
「試看看嘛。」奧爾森醫生進一步慫恿我:「妳才是神經科醫生,對吧?」
我想起我為什麼會來這裡了。奧爾森醫生是已經退休的耳鼻喉科醫生,她亟欲幫助這兩個孩子,多給這家人一些支持。她歡迎我來訪,是因為我是神經科醫生。她希望我能解讀臨床症狀,為這種至今無解的病症提出解釋,給兩個女孩的苦痛一個說法,好說服別人幫助她們。好像諾拉不吃不動躺在床上一年半這事本身,還不夠奇特到讓她得到需要的幫助。找神經科醫生這種腦部疾病專家來看看,說不定能為診斷添點分量——至少奧爾森醫生希望如此。
這便是現代醫學的運作邏輯:疾病(disease)才能引人矚目,病症(illness)如果不能找到證據證明它是疾病所致,就不會受到關注。所以在醫學疑難雜症中,心理問題、心身症、功能性疾病是最不受重視的。
「妳來檢查看看。」奧爾森醫生又說了一次。
我硬著頭皮捧起諾拉的雙腳,先捏捏肌肉,再活動四肢,評估靈活度和肌張力。她的肌肉感覺起來還算健康,沒有流失,她的反射動作也正常。除了毫無反應之外,她沒有什麼地方不正常。我試著像奧爾森醫生那樣撥開她的眼瞼,感覺她在抗拒。奧爾森醫生要我對她的臉頰做觸診,不同於她幼小身軀的其他肌肉,她臉部肌肉是僵硬的。此外,她牙齒緊閉——再次證明她不是淡漠無感地消極抗拒。
我望向背後的赫蘭。狗盯著她看,奧爾森醫生的丈夫拉著牠的項圈,免得牠失控。赫蘭的視線越過狗直直望著我。我再次對她微笑,她的眼神一片空洞。
奧爾森醫生跟著我看向赫蘭。「先發病的是諾拉。赫蘭是第三次庇護申請被駁回之後才出現症狀,官員說他們得離開瑞典。」
雖然奧爾森醫生興致勃勃,想查出這一切出於什麼大腦機制,但不論是家人、醫生、官員,每一個人都清楚諾拉和赫蘭為什麼發病,而且也知道怎麼做能讓她們好起來。
放棄生存症候群會挑病人,它專找申請庇護家庭的孩子。這些兒童早在發病之前就已創傷累累,有的才抵達瑞典就出現這種病的早期症狀,但多半是進入漫長的庇護申請過程之後才開始退縮。
諾拉到瑞典時才兩歲半——至少是她到這裡時官方認定的年齡,雖然判定的人之前從來沒見過她。她還在學走路時,全家就已逃到土耳其和敘利亞邊界,後來不知道循什麼途徑到了瑞典。他們的證件在旅途中毀了,到瑞典邊界時已經沒辦法證明自己是什麼人,從哪裡來,所以他們的年齡只好由有關當局認定。官方最後認定諾拉兩歲半,赫蘭三歲半,她們的弟弟一歲。
諾拉一家是雅茲迪人。雅茲迪人是原居於伊拉克、敘利亞、土耳其的少數民族,全世界據估不到七十萬人。從門口走進諾拉房間時,我看見牆上掛著一幅畫,畫裡的深藍色孔雀神氣地展示牠的尾羽。諾拉父親的手臂上也有一個孔雀刺青。孔雀天使是雅茲迪宗教的信仰核心。他們相信至高神創造了孔雀天使,讓他統治世界。有的故事把孔雀天使和其他宗教連在一起,說亞當夏娃是被他開了智慧。也有人說孔雀天使反抗神,被神逐入地獄,所以他代表的是撒旦。因為尊崇孔雀天使的關係,雅茲迪人被其他宗教當成魔鬼的信徒。也因為外人這樣看待他們的信仰,他們數百年來不斷受到迫害。光是在十九和二十世紀,他們就經歷過七十二次種族屠殺。到了二十一世紀,他們還是一再成為血腥攻擊的犧牲品,先是在伊拉克,近幾年又到了敘利亞。女人和孩童被擄為性奴,遭到輪姦。據稱該地區已有七萬名雅茲迪人逃到歐洲尋求庇護。
沒有人能證明諾拉一家抵達瑞典前受到什麼傷害,我在這裡只能寫下我聽到的:他們家原本住在敘利亞一處低度發展的農村,靠近土耳其邊界。村裡的人大多沒有自來水,必須去公用水井打水。諾拉的母親也不例外,每天都得去好幾趟。有一天早上,諾拉的母親在取水的路上被四個男人擄走。他們把她拉進樹林,性侵了她。回家之後,她對家人吐露經過,沒想到她的父親勃然大怒,斥責她敗壞門風。接下來數星期,諾拉的祖父和父母多次激烈爭吵,其中一次祖父威脅要殺她母親,諾拉三姊弟在房裡全聽見了。遭到性侵那天,諾拉的母親懷上了第四個孩子,但沒過多久就流產了。
内外交迫之下,諾拉一家在敘利亞再無立足之地,不得不遠走他方。到瑞典時,他們沒有證件,不會說瑞典語,也看不懂拉丁字母。他們光是與人溝通都費盡全力,更不可能證明自己從哪裡來、是什麼人。雖然他們馬上申請庇護,但庇護需要他們證明自己在原來的國家遭受迫害,說服當局相信他們回到那裡是不安全的。
瑞典當時對尋求庇護者十分寬容,諾拉一家拿到了臨時居留證。但申請永久庇護的流程極為緩慢,諾拉和赫蘭都進了學校,審查還沒開始。又過了幾年,相關單位才開始審查他們的庇護申請——但裁定拒絕。雖然諾拉他們還有兩次上訴機會,但當時已經爆發敘利亞戰爭,他們的故鄉變得更加危險。諾拉就是在這個時間點出現退縮症狀。
兩個女孩在瑞典生活的時間已經超過任何她們待過的地方。她們的朋友都在這裡,她們也都說得一口流利的瑞典語。赫蘭還學了英文,而且學得不錯。我不曉得諾拉和赫蘭對她們的出生地記得多少,但即使父母從來沒有和她們明確談過,她們一定也感覺得出回到那裡凶多吉少。不論別人相不相信,當初要不是走投無路,他們也不會無緣無故舉家犯險逃離敘利亞。
「我請孩子的父親示範一下,讓妳看看他們抱諾拉下床之後是什麼樣子。」奧爾森醫生說。諾拉的父親依她要求扶女兒坐起,把她雙腳挪到同一側。諾拉耷拉著頭,身子像只破舊的娃娃。她的父親又站到她背後,從她腋下將她架起。只見她聳著肩膀,雙手垂在兩側。接著,在奧爾森醫生建議下,他像抬人偶一樣抬著諾拉走了幾步,諾拉的雙腳無力地落在背後,腳趾緩緩拖過地毯。我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讓我看這近乎怪誕的一幕——我們常常認為病人就該看起來病懨懨的,最好還能有至少一項客觀醫學檢查反常,好證明他們真的病了。儘管諾拉的檢查全部正常,奧爾森醫生和諾拉的家人還是希望我明白情況有多糟,所以讓我親眼看看。
看著諾拉的父親將她抱回床上,母親幫她調整姿勢,奧爾森醫生說:「看信的都是孩子。」
「抱歉,妳的意思是?」
「父母不懂瑞典文,所以移民局的信寄來的時候,通常都是小孩子看信,再翻譯給父母。」
「這樣不太好吧?」
「沒辦法,他們是父母和新世界的橋樑。」
「一定有更好的方式才對⋯⋯」 奧爾森醫生笑了:「妳太天真了,這種事瞞不過小孩子的。」
「說得也是。」我不禁想起自己的孩子——無憂無慮,備受呵護;再看看赫蘭——小小年紀,卻受了這麼多苦。「赫蘭今年幾歲?」我問 「十一歲,不過他們連這點都懷疑。」奧爾森醫生做了個鬼臉:「學校說她說話像大人,年紀絕對不像他們家說的那麼小。」
不論在哪一個國家,正確認定尋求庇護者的年紀都是棘手難題。看起來年紀較大的兒童常被錯誤安置在成人庇護所。也有人說有些成人為了得到寬待,會假裝成小孩。問題是,醫生評估年紀絕非萬無一失,因為尋求庇護者的外貌、骨齡、肌肉發育、性成熟,還有行為和語言能力,都已受到程度不一的長期匱乏、虐待、營養不良影響(當然,逃亡和申請庇護過程本身也會造成影響)。至於影響多大,我們目前沒有可靠的方式可以判斷。
雖然有人質疑赫蘭的官方年齡,但她毫無疑問還是個孩子。她尚未進入青春期,而且和諾拉還有母親一樣,都留著一頭濃密的烏黑長髮。雅茲迪女性從不剪髮。看著她的時候,我發現她重複睜眼、閉眼數次。聽他們說她會說英文,我跪在她床邊,向她自我介紹。令我驚訝的是,她居然低聲回應了我。她的聲音非常小,我請她再說一次,湊近她仔細聽。她說的是自己的名字:「赫蘭。」
赫蘭發病才幾個月,她是在她家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庇護申請遭駁回時發作的。
「第三封駁回信寄來的時候,赫蘭問:『那我妹妹怎麼辦?』」奧爾森醫生對我說:「然後她就不說話了,但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愈來愈嚴重。我要她父母別讓她待在床上,要想辦法讓她進食,繼續上學,但真的沒辦法。」
奧爾森醫生告訴我,相關當局認為他們是土耳其人。如果他們是敘利亞人,當地已陷入戰火,不能遣返;但如果他們是土耳其人,就可以把他們送回去。我實在難以想像,一個孩子得知自己必須離開家園,去到恐怖故事裡才會出現的地方,會是什麼感覺。開車來他們家的時候,我們經過一條寬闊的林蔭道,美得懾人,我當時心想這裡環境真好。雖然三個孩子得共用一個房間,但他們的公寓寬敞舒適,還能俯瞰一座綠蔥蔥的遊樂園。孩子房掛著圖畫,角落擺滿各式各樣的書和桌遊。桌遊看起來常有人玩——但我想,玩的人不是這兩個孩子。
「她學校同學還是會來看她。有個女孩每個禮拜都來,讀書給她聽。」奧爾森醫生對我說。接著,她轉頭問赫蘭:「想聽故事嗎?」
小女孩點點頭。
奧爾森醫生從書堆裡拿了一本繪本,開始說故事。她們的弟弟怯生生地躲在門邊偷看。(未完)
內文 : 前言:神祕怪病
神祕(mystery):目前仍屬祕密、不可解或未知之事。
我最早是從新聞網站讀到這個故事。當時是二〇一七年末,報導的標題是〈瑞典的神祕怪病〉。九歲女童蘇菲已形如槁木超過一年,動也不動,了無反應,不與人溝通,不吃不喝,甚至不睜開眼睛。事實上,她有很長一段時間只是靜靜躺著,似乎渾然不覺時光流逝。
該篇報導附有一張蘇菲的照片。她裹著一張粉紅毯子,背後黃色條紋的壁紙上釘著幾張孩子的塗鴉——也許是她發病前畫的。照片背景不是醫院,她躺在自家臥房床上。雖然她對外界毫無反應,但醫學檢查證明她的大腦健康無恙。掃描不但沒能解釋她為何陷入昏迷,反而顯示她沒昏迷。醫生群對她無計可施,只好請她家人帶她返家自行照顧。她就這樣躺了數月,沒有好轉,也沒有惡化。
雖然報導標題把蘇菲的病寫得猶如無解之謎,但內文其實已透露原因。蘇菲一家原本是俄國人,遭到當地黑幫迫害,逃到瑞典尋求庇護,蘇菲曾經目睹母親被人毆打,父親被警察逮捕。他們一家逃離俄國,抵達瑞典後沒多久,蘇菲就發病。所以醫生合理假設她的病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身為神經學家,我很清楚心理對於身體所能發揮的力量,也許比大多數醫生都更明白。我不時看到因為心理機制、而非身體疾病失去意識的病人。我認為這種現象一點也不罕見,甚至稱不上不尋常。許多轉介給我的病人以為自己是癲癇,但他們至少有四分之一是解離型癲癇或心身症癲癇。這種個案為數不少,在我的執業生涯裡不算異數——來神經科求診的病人,可能有高達三分之一其實是心身症。他們的身體症狀是真實的,也的確導致他們失能,只不過那些症狀不是疾病所致,而是心理或行為因素造成。不論麻痺、失明、頭痛、暈眩、昏迷、顫抖,還是任何一種你想得到的症狀或失能,都有可能是心身症。而當然,心理因素不只可能引起神經問題,也可能影響身體任何一個器官,造成各式各樣的症狀,從皮疹、呼吸困難、胸痛,到心悸、膀胱問題、腹瀉、胃痙攣⋯⋯幾乎無所不包。
然而,儘管這類病症隨處可見,很多人還是心存懷疑,認為它們不像其他醫療問題那麼「真實」。我承認,我實在不懂大家為什麼小看心理對身體的影響,因為我知道身體會以各種方式對我說話,不論我想不想聽:我的姿勢會隨心情而變;即使我不想透露對別人的觀感,一沒控制好表情就等於昭告天下。既然內在世界會化為外在動作,說心理問題可能致病似乎並不過分。在我看來,「身體為心理代言」應該是不證自明之理,但我有種感覺,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把身體變化和想法意念的關連看得這麼理所當然。所以,見到一個孩子因為極端壓力而出現僵直(catatonic)問題,大家才會如此詫異又困惑不已。
不過,只要想想醫生和科學家忽視心身症的歷史有多長,我們或許不會太驚訝大眾為何如此低估其威力。幾乎大半個二十世紀裡,大眾都透過佛洛伊德的眼光看神經性心身症,稱之為「歇斯底里症」(hysteria)或「轉化症」(conversion disorder)。在佛洛伊德對這個主題的開山之作《歇斯底里症研究》一書中,他推斷癲癇、麻痺、歇斯底里所造成的各種失能,都是隱藏的心理創傷轉化為身體症狀。舉例來說,過於害怕表達想法的女性可能壓抑恐懼,以致失去語言能力。依佛洛伊德的設想,每個症狀都能回溯到心理創傷形成的特定時刻。他的想法非常有吸引力,甚至直到現在,還是有許多人(包括不少醫生)相信:只要從被壓抑的創傷和被否認的虐待切入,就足以完全解釋所有心身症。然而,由於有些醫生堅信病人的問題在否認尚未解決的內心衝突,而病人如果不願接受這種解釋,便正好映證了醫生的觀點,所以數十年來,「心身症必因心理創傷而起」的看法其實對醫病關係有損無益。
心身症領域的科學進展停滯,為神祕敘事留下了許多開展空間。一個人的大腦看來完全健康,怎麼可能陷入昏迷?心身症患者的神經傳導路徑明明絲毫無損,為何腿部會癱瘓?那個虛無飄渺、被稱為「心智」的東西是怎麼造成癲癇的?事實上,二十一世紀已經為回答這些問題投入大量心血。在神經學領域,心身症已然成為顯學,相關研究迅速增加。至少在科學界,我們已經懂得更細膩地剖析心身症的成因,不再將之一味歸因於心理壓力。目前尚待努力的是,這些新知仍局限於專科醫生和病人團體之內,大眾對其依然相當陌生。
現在有人將過去稱為「歇斯底里症」的病改稱為「轉化症」,但更新、也更貼切的名稱是「功能性神經症狀障礙」(functional neurological disorder,FND)。雖然大多數醫學專科仍在使用「心身症」一詞,用來指涉他們認為是心理因素所致的醫療問題,可是神經科已逐漸以「功能性」(functional)取代「心身性」(psychosomatic),傾向使用前者,是因為既點出神經系統的功能出了問題,又拿掉了經常被(錯誤)解讀成心理脆弱、甚至瘋癲的前綴詞「psych」。「功能性」既指出這是生物性問題,又不像昔日觀點那樣假設壓力的存在。功能性一詞保持了開放性,接受情緒創傷不是心理過程影響大腦功能,甚至造成失能的唯一可能。
不論是一般醫學上的「心身症」,還是神經科的「功能性神經症狀障礙」,不但都十分常見,也都可能發展成非常嚴重的症狀。可是大家未必都能意識到這點,因為在大眾領域,它們可能被各種誤解、委婉說詞、陳腔濫調掩蓋,很難受到注意。從媒體報導就看得出來,他們經常把功能性神經症狀障礙說成「神祕怪病」。
二〇一九年,《鏡報》一篇報導如此下標:「神祕怪病導致女童癲癇,行為有如幼兒」。文中女童阿萊瑟雅十歲,在林肯郡上學。除了癲癇之外,她還有四肢無力的問題。她一開始是腳痛,後來對光線和噪音愈來愈敏感,接著肌肉日益衰弱,最後連頭都沒辦法從枕頭上抬起。另一方面,隨著癲癇症狀逐漸嚴重,她還出現古怪的幼兒行為:她忘了怎麼使用刀叉,必須像嬰兒一樣由旁人餵食。不過,儘管報紙標題說她罹患的是神祕怪病,她的神經科醫生其實已經做出明確診斷:非癲癇性發作(non-epileptic seizures,心身性癲癇的諸多名稱之一)和功能性神經症狀障礙。寫這篇報導的記者顯然不認為這兩項診斷稱得上醫學解釋,因為他接著就說:「醫學檢查未能提供任何答案」。
看完蘇菲和阿萊瑟雅的故事之後,我開始思考:媒體在報導心身症和功能性疾病的時候,為什麼獨鍾使用「神祕疾病」一詞?不會是基於我們還不完全了解它們的成因,只能根據現有知識猜測造成心身症的生物機制,畢竟我們不清楚成因的神經疾病很多:多發性硬化症、運動神經元疾病、阿茲海默症等等,這些病我們都不完全了解,無法治癒,也都不知成因,可是在提及的時候,我們會直接說出病名,不會用神祕疾病這種模糊的稱呼籠統帶過。
為功能性神經症狀障礙(以下簡稱FND)患者做客觀醫學檢查乃是常規,即使患者嚴重失能亦然。癱瘓的FND患者,掃描結果依然正常,即使是陷入昏迷的個案,腦電圖還是沒有異狀。我們也許無法解釋多發性硬化症的成因,但患者至少可以拿出白紙黑字的磁核造影結果,明確指出他們的大腦和脊髓哪個部位異常,為自己的受苦背書。但我得說,缺乏檢驗佐證也不可能是功能性神經症被當成神祕疾病的原因,因為偏頭痛同樣無法以掃描佐證,卻不會被當成神祕疾病。FND雖是臨床診斷,卻又遠遠不只是臨床診斷而已。拿帕金森氏症來說,它一直到非常晚近才有檢驗可以佐證,在此之前,醫生只能靠病歷和臨床檢查做診斷,但沒人會說帕金森氏症是神祕疾病,也沒有人會只因沒有客觀檢查佐證,就否認此診斷。難道大家對心身症和FND有雙重標準?
在我看來,最容易被冠上神祕之名的,往往是與「心智」(mind)概念相關的疾病。雖然多數人察覺得到情緒與身體常見變化的關連(例如流淚或臉紅的反應),卻很少能推及更極端的認知過程與身體健康之間的互動。我們知道自己能訓練大腦,透過它解決智力上的難題(例如下棋)或掌握複雜的身體技能(如足球),卻難以想像大腦也可能拋下好不容易學到的本領。可是,既然某一些行為能教會你新的技巧,顯然也會有另一些行為能移除這種技巧,不是嗎?這正是許多心身症和功能性疾病發展的基本過程。
心身醫學領域的確還有許多未解之謎,神經學領域亦不遑多讓,有待回答的問題數不勝數。可是,現在幾乎只剩功能性神經症(以及被統稱為「心身症」的諸多病症),仍需要甩掉數百年的窠臼,為自己爭取作為醫學疾病的正當性。
看了蘇菲的故事,我認為她很可能是受到創傷,以至於關閉了與外界連結的生理機能。有一種生理和心理過程叫「解離」(dissociation),指的是記憶、感知、身分認同發生斷裂,可能導致自我感喪失(depersonalization),並造成暈眩、昏厥、失憶,甚至解離型(心身型)癲癇等症狀。雖然大腦沒病卻失去自我意識的現象可以用「解離」解釋,然而,光是用佛洛伊德所謂的「心理機制」,就足以讓蘇菲陷入昏迷嗎?我們能說她的昏迷不過是較為嚴重的生理壓力反應嗎?
我見過很多人像蘇菲這樣,因為解離而失去意識幾個鐘頭,甚至幾天,成人兒童都可能出現。不過,這不代表蘇菲的故事對我來說一點也不神祕,因為她有一些特點我從未見過:她已經動也不動超過一年,而且一次也沒睜開眼。我見過很多人因為解離而失去意識,但從沒見過像她這麼嚴重的。更耐人尋味(也更令人憂心)的是:蘇菲不是孤例,還有很多孩子和她一樣——而且全都在瑞典。從二〇一五到二〇一六年,瑞典各地有一百六十九個孩子上床之後再也沒有醒來。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罕見的兒童醫療問題,還集中在單一國家。如果我把蘇菲的問題歸因於她的心理壓力,怪罪給她腦子裡的生理過程,又該怎麼解釋這種奇怪的地理分布呢?
西方醫學訓練出來的醫生傾向用刻板的方式解讀症狀,把疾病視為病人個人的事。如果有人胸痛,我們會先檢查心臟和肺臟,再去考慮別的可能性;如果我們認為問題可能是心理因素造成,我們會在病人的情感生活裡找答案。雖然每個醫生都知道外在因素也會影響疾病,但我們無法控制病人所處的環境,只好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病人。雖然醫病關係本身有其親密的特質,但醫療制度要求我們在院所高牆之內執業,只處理符合自己專科資格的問題。蘇菲和其他一百六十八個瑞典昏迷兒童的故事,讓我看見自己對影響病人甚鉅的外在因素多麼疏忽。雖然傾聽FND患者的個人故事已經讓我獲益良多,但我顯然還需要進一步拓展視野。
一九七七年,美國精神科醫師喬治・恩格爾對醫界提出諍言,批評醫生單從(或主要從)生物學角度看待疾病的傾向。他在一篇發表於《科學》期刊的論文裡提醒:行為在環境背景下發生,所以看人絕對不能脫離環境背景。他建議採取新的醫學模式,稱之為「生物-心理-社會醫學」(biopsychosocial medicine)。
每個醫學問題都有生物、心理、社會三個面向,只是三者比重不同。例如癌症既是生物問題,也會帶來心理衝擊,還會讓患者在社會生活上遭遇困難。有的癌症則是環境所致。而不論是哪一種,都會影響一個人在世界上的位置,也都有能力破壞生理機制,並造成嚴重的心理痛苦。相較於癌症,因壓力事件而起的反應性憂鬱症(reactive depression)雖然主要是心理疾病,但同樣有其生理和社會面向。在生理層面,它會造成體重增加或減少、高血壓、失眠、掉髮以及許多身體變化。在社會層面,雖然情緒低落牽涉到腦內化學變化,但憂鬱症既有社會成因,也與社會因素息息相關,既能影響一個人在生活中的互動品質,康復過程亦受旁人的回應方式影響。癌症和憂鬱症都是生物-心理-社會疾病,只是三種因素的比例不同。恩格爾鼓勵醫界將疾病的社會面向放在心上。
心身症的英文是psychosomatic disorders,psyche指「心智」,soma指「身體」。心智是大腦的功能,是生理機制創造的,不是笛卡兒所談的無形的獨立存有,也不會在死亡時飄出身體。記憶、覺知、感覺、意識都是心智的一部分,即使我們對它們並不完全了解,但它們都有某種可測量的神經性質。儘管如此,很多人都認為:描述心智的時候若不談環境,就像忽視社會對健康的影響一樣愚蠢。哲學家大衛・查爾默思曾用一個思考實驗說明心智如何向外延展到環境,他的故事是這樣的:奧圖和茵佳兩個虛構人物要去博物館。奧圖有失智症,所以他依照寫在筆記本上的指示過去;茵佳的記憶沒有問題,所以方位都在她腦子裡。因此可說,奧圖的心智向外延展到他的筆記本,筆記本取代了他喪失的認知程序。奧圖的筆記本和茵佳的記憶發揮了同樣的功能。
雖然少數醫生仍不贊同疾病的生物-心理-社會概念,然而大多數醫生已不再用有限的框架看待心智,可是,即使我們有意在實務中結合這些觀念,現代醫學體系並未提供足夠的空間。醫院裡的醫生分工精細,很多人只處理一個器官,不敢越專業雷池一步。雖然有些醫生更注意整體因素(全科醫師尤其如此),但即使是他們,還是把焦點放在生理層面。至於我,我以前的確也忽略了外在因素對身心(功能性)疾病的影響,原因很簡單:我覺得這些問題太大,大到沒辦法探究。患者家人和同儕的影響的確問得出來,但教育、宗教信仰、文化傳統、健康照顧系統、社會服務系統、主流媒體、社群媒體和其他種種因素的影響,又該從何問起?以蘇菲的極端例子為代表的瑞典兒童案例,正是我需要的提醒,讓我牢牢記住社會和文化對形塑疾病何其重要,觀察它們的影響能學到的東西又何其多。心身症和FND的答案,未必在患者的腦子裡。
在一塊小小的地理區域之內,出現一百六十九名兒童據信因為心理因素陷入昏迷,意味著有一百六十九顆大腦被誘迫或重塑,以獨特而怪異的方式行動。受害者的地理分布既然這麼集中,他們的社會環境裡一定有某種因素造成了這種可能性。
二〇一八年,我去了一趟瑞典。探望過和蘇菲一樣的孩子之後,我發現:類似這種在小型社群中爆發的集體疾病,其實能提供我們很多資訊,讓我們看見社會和文化因素如何影響生物機制和心理,進而創造出心身症和功能性障礙症。這些疾病猶如放大鏡,讓社會因素對健康的影響變得清晰。瑞典之旅讓我注意到其他同樣耐人尋味的案例:在美國德州,尼加拉瓜族群傳承的敘事將癲癇代代相傳;在哈薩克的一個小鎮,一百多人「莫名其妙地」連續沉睡數日;在哥倫比亞,數百名年輕女子的人生因癲癇破碎;在紐約上州,媒體炒作對十六歲中學學生的健康造成嚴重影響。不論在走訪各地或瀏覽報紙的過程中,我都發現一些主題不斷出現在很不一樣的族群身上,而且即使在當中最奇特的故事裡,也有許多片段讓我想起我的病人。瑞典那些孩子陷入局限於特定時空的健康危機,但他們絕不是唯一有這種遭遇的一群。集體心身症出現在世界各地,每年爆發多次,但因為受到影響的群體看似毫無關連,所以他們沒有機會從彼此身上學習。
蘇菲屬於一個群體,這個群體的共同點一定是他們之所以都昏迷的關鍵。阿萊瑟雅也屬於某個群體,即便她自己不知道。與她處境相似的還有數十萬人,其中一些幸運獲得診斷,但更多的人只能無奈接受「神祕怪病」的標籤,不知道醫學已有進展,他們的病現在可以得到解釋,更重要的是:他們現在能夠得到幫助,只要他們知道該往哪裡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