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諾貝爾獎得主莫言中短篇小說集代表作: 透明的紅蘿蔔+藏寶圖+紅耳朵+球狀閃 (全新珍藏版 4冊合售)
作者 | 莫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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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英屬蓋曼群島商家庭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城邦分公司 |
商品描述 | 2012諾貝爾獎得主莫言中短篇小說集代表作: 透明的紅蘿蔔+藏寶圖+紅耳朵+球狀閃 (全新珍藏版 4冊合售):201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最具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集:《透明的紅 |
作者 | 莫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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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英屬蓋曼群島商家庭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城邦分公司 |
商品描述 | 2012諾貝爾獎得主莫言中短篇小說集代表作: 透明的紅蘿蔔+藏寶圖+紅耳朵+球狀閃 (全新珍藏版 4冊合售):201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最具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集:《透明的紅 |
內容簡介 201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 最具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集:《透明的紅蘿蔔》《藏寶圖》《紅耳朵》《球狀閃電》 「莫言將夢幻寫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和當代社會合而為一。」──諾貝爾獎委員會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2 was awarded to Mo Yan "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 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 / 《透明的紅蘿蔔》 莫言:我重讀〈透明的紅蘿蔔〉這篇小說,雖然能從中看出許多笨句和敗筆,但我也知道,我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小說了。 收入這套中篇小說集中的作品,基本上是以我的高密東北鄉為背景寫的,但風格還是有變化,有的質樸,有的荒誕,有的幽默,有的妖魅……讀小說有點像嚼檳榔,或者說,我的小說有點像檳榔,喜歡者會被它的古怪味道吸引並嚼之上癮,不喜歡者則入口即吐。因之猜想,我這套書的讀者,都是我的老讀者,他們或她們都是我的朋友。我就是為朋友在寫作啊。 朋友們從這些中篇裡,大約可以讀出一個年輕時的莫言和比較年輕時的莫言,這應該是故事之外的收穫。 ──莫言 本書收錄莫言九篇重要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蔔、爆炸、金髮嬰兒、歡樂、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懷抱鮮花的女人、夢境與雜種、幽默與趣味、流水。 其中,莫言成名代表作〈透明的紅蘿蔔〉,講述的是一個關於「飢餓」的故事:一個在運河工地幹活的十二歲「黑孩」,因飢餓難耐,到旁邊的菜地裡拔了一根紅蘿蔔充饑,被抓到後,上百人圍著他召開批鬥大會,人們高呼口號,必欲滅之而後快。「黑孩」後來逃走了。在不斷的貧困飢餓交雜中,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景像:泛著藍藍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蔔。紅蘿蔔的形狀和大小像一個大梨,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鬚鬚像金色的羊毛。紅蘿蔔晶瑩透明,玲瓏剔透……,小說將黑孩的面對「飢餓」與困頓生活的無盡想像與悲涼,淋漓呈現,令人動容。 莫言的小說,一向以「夢幻寫實」的豐富想像力著稱,他擅長說一個好聽的故事,像一位調皮的孩子,大膽、奔放,言人不敢言,寫人不敢寫的題材,同時在充滿幽默的故事中,寫出對家鄉高密的關注、對人性的深刻思索。這本中篇小說集,可以看到莫言成熟的寫作風格,以及他創作歷程階段性的轉變。 是研究莫言作品的讀者必備的書單,同時對喜愛莫言的讀者,絕對是另一個精彩的閱讀享受。 / 《藏寶圖》 以幽默荒誕的手法展現對土地、人性與現實的關懷。 收入這套中篇小說集中的作品,基本上是以我的高密東北鄉為背景寫的,但風格還是有變化,有的質樸,有的荒誕,有的幽默,有的妖魅……我的小說有點像檳榔,喜歡者會被它的古怪味道吸引並嚼之上癮,不喜歡者則入口即吐。因之猜想,我這套書的讀者,都是我的老讀者,他們或她們都是我的朋友。我就是為朋友在寫作啊。 朋友們從這些中篇裡,大約可以讀出一個年輕時的莫言和比較年輕時的莫言,這應該是故事之外的收穫。 ──莫言 本書精選莫言七篇中篇小說:〈模式與原型〉、〈我們的七叔〉、〈牛〉、〈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師傅愈來愈幽默〉、〈野騾子〉、〈藏寶圖〉。 藏寶圖裡有什麼?藏寶圖裡藏有各種稀奇古怪的人生百態。 一根能看出人的動物原形的通靈虎鬚;一個活得像條狗的男人;有著奇異靈魂的駝子;將公共汽車改造成男男女女幽會野合場所的老翁;被丈夫背叛也要帶著兒子活得像個男人的女人……。故事中的男男女女,他們的韌性與掙扎、欲望與無奈,在莫言筆下躍然生動。 莫言的創作大膽奔放,言人不敢言,寫人不敢寫。他以幽默荒誕的手法,展現他對土地、人性、現實的關懷。這部中篇小說集,可以看到莫言成熟的寫作風格,以及創作歷程中階段性的轉變。 / 《紅耳朵》 醜怪荒誕的美學及史觀;葷腥不忌、虛實錯置的獨特敍事。 作家關心的只是自己的創作,他甚至不去關心讀者對自己作品的看法。他關心的只是自己作品中人物的命運,因為這是他創造的比他自己更為重要的生命,與他血肉相連。一個作家一輩子其實只能幹一件事:把自己的血肉,連同自己的靈魂,轉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莫言 執著於一種醜怪荒誔的美學及史觀,莫言藉原鄉的座標,發展另類的歷史空間。擺脫現實主義的窠臼,他演義出駁雜怪異的記憶/敍述流程。從天堂到茅坑,從正史到野史,從主體到身體,他以葷腥不忌、百味雜陳的寫作姿態,虛實錯置的敍事網絡,以及充滿瑰麗文采與奔放想像的文字象徵,展現一位世紀末中國作家的獨特懷抱。 ──王德威 本書收錄了莫言四篇各具代表性的中篇小說,〈紅耳朵〉、〈戰友重逢〉、〈白棉花〉,以及〈父親在民伕連裡〉。 〈紅耳朵〉描述一位有著一雙迎風招展大耳朵的王十千,那雙不可思議、有著豐富生命力和「自我表情」的耳朵為主人公帶來的傳奇命運。莫言認為王十千所表達出來對金錢與財富特殊、超越的態度,足以作為「高士」的人物典型。 〈戰友重逢〉探討了英雄與機緣的問題。是莫言少有的以軍隊為題材的作品,也是莫言自認比同類題材的作品寫得要深刻的作品。 〈白棉花〉講述七十年代文革中期一個棉花廠女工為愛情抗爭的故事。在艱難的歲月中,年輕貌美的奇女子不畏強權、敢愛敢恨,有情有義,堅持自己為愛情抗爭。情節跌宕,場面宏大,壯麗又悲涼,表現出莫言對人類的同情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父親在民伕連裡〉可視作《紅高粱家族》的續篇之一。延續《紅高粱家族》中父親的形象說故事。小說以山東人支前為背景,不僅場面宏大,且人物獨特。在這裡父親已是一個身體健壯、久經磨難、具有了豐富人生經驗的青年。本文表達了對父親的情感與尊敬。 莫言寫革命不落悲戚苦難,寫家史帶了浪漫氣闊,寫愛情沾染瑰麗心思。莫言開闢出一個迥異的歷史空間,以荒誕不經的故事描述生命的沉重課題,盡顯中國人民數千年來在土地上的壓抑與掙扎,悲憫且感人。 / 《球狀閃電》 內容扎根鄉土,情節跌宕起伏,盡顯多舛的生命課題。 〈球狀閃電〉是我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蔔〉之後的第一部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部作品是姊妹篇。──莫言 《球狀閃電》收錄莫言六篇各具特色的中短篇小說,寫於一九八五年前後的〈球狀閃電〉、〈築路〉,為莫言兩篇早期佳作。〈球狀閃電〉被譽為是莫言成名作〈透明的紅蘿蔔〉的姐妹篇,是莫言1985年發表於《收穫》雜誌的一篇中篇小說,莫言運用魔幻的人物或情節,塑造神祕的氛圍,陳述一家三代的故事。小說大量運用慢鏡頭描寫、場景切換、敘事角度變換等手法,幻覺和寫實交叉並進,混合交融,是莫言夢幻寫實手法的體現。 〈司令的女人〉大量使用類似民間快板的語言,褒貶不一。但這部作品對莫言有著重要的意義,因為它其實是莫言長篇小說《檀香刑》的前奏。 〈馬語〉短小精悍,多情詭譎;敘說的是不可思議的人馬戀悲傷故事。 〈掃帚星〉以變性人「咱家」作為主角,以一名採訪記者口述自己顛沛的過去。 〈變〉是莫言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小說透過主角回顧成為小說家之路,從童年的同伴何志武半生的傳奇,以及暗戀的女同學魯文莉的乖舛命運,三個主要角色傾軋出如夢似幻成長之路與彼此人生的曲折際遇。苦澀、無奈、釋懷……,萬千無法言說的人世滄海桑田,精彩動人。 《球狀閃電》收錄莫言最具代表性的中短篇作品,內容扎根鄉土,情節跌宕起伏,盡顯多舛的生命課題,是莫言作品中永恆的瑰寶。
作者介紹 莫言 Mo Yan1956年3月出生,漢族,原籍山東省高密市,中共黨員。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中國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1976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歷任戰士、班長、教員、幹事、創作員。1984年9月至1986年9月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學習,獲大專文憑。1988年9月至1991年2月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獲文藝學碩士學位。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政治部、檢察日報影視部、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工作,2007年10月調入中國藝術研究院。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名譽院長。自20世紀80年代起,莫言創作了大量極具分量的文學作品,在國內外影響廣泛,深受讀者喜愛。1985年,他以《透明的紅蘿蔔》一書橫空出世,次年更創作出《紅高粱》,給文壇帶來了極大的震撼。此後,他又相繼推出《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小說以及《霸王別姬》、《我們的荊軻》等戲劇力作,展示出充沛的創造力。迄今為止,他已經創作了11部長篇小說,25部中篇小說,80餘部短篇小說,3部話劇,2部戲曲,5部電影劇本,電視劇劇本50集,並有散文雜文多篇。他的作品已被翻譯成五十餘種語言,二百多個外文版本。多次獲得各項創作大獎和榮譽:1987年《紅高粱》獲第四屆全國中篇小說獎。根據此小說改編並參加編劇的電影《紅高粱》獲第38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1988年《白狗秋千架》獲台灣聯合文學獎。根據此小說改編的電影《暖》獲第16屆東京電影節金麒麟獎1996年《豐乳肥臀》獲首屆大家‧紅河文學獎2000年《小說月報》第8屆百花獎2001年《酒國》(法文版)獲法國「Laure Bataillin」(儒爾‧巴泰庸)外國文學獎2001年,獲得第2屆馮牧文學獎2001年《檀香刑》獲台灣聯合報2001年十大好書獎及第1屆鼎鈞雙年文學獎2002年改編自中篇小說《師傅越來越幽默》,由張藝謀導演的《幸福時光》榮獲第47屆西班牙巴利亞多利德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2004年4月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2004年法蘭西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2005年義大利諾尼諾文學獎2006年福岡亞洲文化大獎2008年第2屆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首獎2009年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2010年美國現代語言協會榮譽會員2011年韓國文壇最高榮譽萬海文學獎2011年茅盾文學獎2012年因「將夢幻寫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和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取此項殊榮的中國籍作家2012年12月獲中國話劇最高榮譽金獅獎編劇獎2014年戲劇作品《我們的荊軻》獲聖彼德堡第24屆波羅的海之家戲劇節最受觀眾歡迎劇碼獎2018年憑諾獎後新作〈天下太平〉獲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4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2018年獲得阿爾及利亞國家最高榮譽「國家傑出獎」,由阿爾及利亞總理代表阿爾及利亞總統布特弗利卡頒獎曾獲香港公開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澳門大學、台灣佛光大學、保加利亞索菲亞大學、法國艾克斯—馬賽大學、美國紐約城市大學、香港浸會大學榮譽博士、德國巴伐利亞藝術科學院通訊院士等榮譽。
產品目錄 《透明的紅蘿蔔》 台灣版序 透明的紅蘿蔔 爆炸 金髮嬰兒 歡樂 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 懷抱鮮花的女人 夢境與雜種 幽默與趣味 流水 / 《藏寶圖》 台灣版序 模式與原型 我們的七叔 牛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師傅愈來愈幽默 野騾子 藏寶圖 / 《紅耳朵》 序論:千言萬語,何若莫言──莫言的小說天地/王德威 自序:雪天裡的蝴蝶 紅耳朵 戰友重逢 白棉花 父親在民伕連裡 / 《球狀閃電》 代前言/作者的話 球狀閃電 築路 馬語 司令的女人 掃帚星 變
書名 / | 2012諾貝爾獎得主莫言中短篇小說集代表作: 透明的紅蘿蔔+藏寶圖+紅耳朵+球狀閃 (全新珍藏版 4冊合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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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 莫言 |
簡介 / | 2012諾貝爾獎得主莫言中短篇小說集代表作: 透明的紅蘿蔔+藏寶圖+紅耳朵+球狀閃 (全新珍藏版 4冊合售):201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最具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集:《透明的紅 |
出版社 / | 英屬蓋曼群島商家庭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城邦分公司 |
ISBN13 / | |
ISBN10 / | |
EAN / | 4717702116606 |
誠品26碼 / | 2682100180004 |
頁數 / | 1584 |
開數 / | 菊16K |
注音版 / | 否 |
裝訂 / | P:平裝 |
語言 / | 1:中文 繁體 |
尺寸 / | 21X14.8X1.5CM |
級別 / | N:無 |
最佳賣點 : 201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
最具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集:《透明的紅蘿蔔》《藏寶圖》《紅耳朵》《球狀閃電》
內文 : 透明的紅蘿蔔
一
秋天的一個早晨,潮氣很重,雜草上,瓦片上都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槐樹上已經有了淺黃色的葉片,掛在槐樹上的紅鏽斑斑的鐵鐘也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隊長披著夾襖,一手裡拤著一塊高粱麵餅子,一手裡捏著一棵剝皮的大蔥,慢吞吞地朝著鐘下走。走到鐘下時,手裡的東西全沒了,只有兩個腮幫子像秋田裡搬運糧草的老田鼠一樣飽滿地鼓著。他拉動鐘繩,鐘錘撞擊鐘壁,「噹噹噹」響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從胡同裡湧出來,匯集到鐘下,眼巴巴地望著隊長,像一群木偶。隊長用力把食物吞嚥下去,抬起袖子擦擦被絡腮鬍子包圍著的嘴。人們一齊瞅著隊長的嘴,只聽到那張嘴一張開—那張嘴一張開就罵:「他娘的腿!公社裡這些狗娘養的,今日抽兩個瓦工,明日調兩個木工,幾個勞力全被他們給零打碎敲了。小石匠,公社要加寬村後的滯洪閘,每個生產隊裡抽調一個石匠,一個小工,只好你去了。」隊長對著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小伙子說。
小石匠長得很瀟灑,眉毛黑黑的,牙齒是白的,一白一黑,襯托得滿面英姿。他把腦袋輕輕搖了一下,一綹滑到額頭上的頭髮輕輕地甩上去。他稍微有點口吃地問隊長去當小工的人是誰,隊長怕冷似地把膀子抱起來,雙眼像風車一樣旋轉著,嘴裡嘈嘈地說:「按說去個婦女好,可婦女要拾棉花。去個男勞力又屈了料。」最後,他的目光停在牆角上。牆角上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著腳,光著脊梁,穿一條又肥又長的白底帶綠條條的大褲頭子,褲頭上染著一塊塊的污漬,有的像青草的汁液,有的像乾結的鼻血。褲頭的下沿齊著膝蓋。孩子的小腿上布滿了閃亮的小疤點。
「黑孩兒,你這個小狗日的還活著?」隊長看著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說:「我尋思著你該去見閻王了。打擺子好了嗎?」
孩子不說話,只是把兩隻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著隊長看。他的頭很大,脖子細長,挑著這樣一個大腦袋顯得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
「你是不是要幹點活兒掙幾個工分?你這個熊樣子能幹什麼?放個屁都怕把你震倒。你跟上小石匠到滯洪閘上去當小工吧,怎麼樣?回家找把小錘子,就坐在那兒砸石頭子兒,願意動彈就多砸幾塊,不願動彈就少砸幾塊,根據歷史的經驗,公社的差事都是胡弄洋鬼子的幹活。」
孩子慢慢地蹭到小石匠身邊,扯扯小石匠的衣角。小石匠友好地拍拍他的光葫蘆頭,說:「回家跟你後娘要把錘子,我在橋頭上等你。」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動作,沒有跑的速度,兩隻細胳膊使勁甩動著,像谷地裡被風吹動著的稻草人。人們的目光都追著他,看著他光著的背,忽然都感到身上發冷。隊長把夾襖使勁扯了扯,對著孩子喊:「回家跟你後娘要件褂子穿著,嗐,你這個小可憐蟲兒。」
他蹺腿躡腳地走進家門。一個掛著兩條清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院子裡和著尿泥,看著他來了,便揚起那張扁乎乎的臉,奓煞著手叫:「可……可……抱……」黑孩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淺紅色的杏樹葉兒,給後母生的弟弟把鼻涕擦了,又把黏著鼻涕的樹葉像貼傳單一樣「巴唧」拍到牆上。對著弟弟擺擺手,他向屋裡溜去,從牆角上找到一把鐵柄羊角錘子,又悄悄地溜出來。小男孩又衝著他叫喚,他找了一根樹枝,圍著弟弟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扔掉樹枝,匆匆向村後跑去。他的村子後邊是一條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河,河上有一座九孔石橋。河堤上長滿垂柳,由於夏天大水的浸泡,樹幹上生滿了紅色的鬚根。現在水退了,鬚根也乾巴了。柳葉已經老了,桔黃色的落葉隨著河水緩緩地向前漂。幾隻鴨子在河邊上游動著,不時把紅色的嘴插到水草中,「呱唧呱唧」地搜索著,也不知吃到什麼沒有。
孩子跑上河堤,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凸起的胸脯裡像有隻小母雞在打鳴。
「黑孩!」小石匠站在橋頭上大聲喊他,「快點跑!」
黑孩用跑的姿勢走到小石匠跟前,小石匠看了他一眼,問:「你不冷?」
黑孩怔怔地盯著小石匠。小石匠穿著一條勞動布的褲子,一件勞動布夾克式上裝,上裝裡套一件火紅色的運動衫,運動衫領子耀眼地翻出來,孩子盯著領口,像盯著一團火。
「看著我幹什麼?」小石匠輕輕撥拉了一下孩子的頭,孩子的頭像貨郎鼓一樣晃了晃。「你呀,」小石匠說,「生被你後娘給打傻了。」
小石匠吹著口哨,手指在黑孩頭上輕輕地敲著鼓點,兩人一起走上了九孔橋。黑孩很小心地走著,盡量使頭處在最適宜小石匠敲打的位置上。小石匠的手指骨節粗大,堅硬得像小棒槌,敲在光頭上很痛,黑孩忍著,一聲不吭,只是把嘴角微微吊起來。小石匠的嘴非常靈巧,兩片紅潤的嘴唇忽而嘬起,忽而張開,從他唇間流出百靈鳥的婉轉啼聲,響,脆,直衝到雲霄裡去。
過了橋上了對面的河堤,向西走半里路,就是滯洪閘,滯洪閘實際上也是一座橋,與橋不同的是它插上閘板能擋水,撥開閘板能放洪。河堤的漫坡上栽著一簇簇蓬鬆的紫穗槐。河堤裡邊是幾十米寬的河灘地,河灘細軟的沙土上,長著一些大水落後匆匆生出來的野草。河堤外邊是遼闊的原野,連年放洪,水裡挾帶的沙土淤積起來,改良了板結的黑土,土地變得特別肥沃。今年洪水不大,沒有危及河堤,滯洪閘沒開閘滯洪,放洪區裡種植了大片的孟加拉國黃麻。黃麻長得像原始森林一樣茂密。正是清晨,還有些薄霧繚繞在黃麻梢頭,遠遠看去,霧下的黃麻地像深邃的海洋。
小石匠和黑孩悠悠逛逛地走到滯洪閘上時,閘前的沙地上已集合了兩堆人。一堆男,一堆女,像兩個對壘的陣營。一個公社幹部拿著一個小本子站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說著什麼,他的胳膊忽而揚起來,忽而垂下去。小石匠牽著黑孩,沿著閘頭上的水泥台階,走到公社幹部面前。小石匠說:「劉副主任,我們村來了。」小石匠經常給公社出官差,劉副主任經常帶領人馬完成各類工程,彼此認識。黑孩看著劉副主任那寬闊的嘴巴。那構成嘴巴的兩片紫色嘴唇碰撞著,發出一連串音節:「小石匠,又是你這個滑頭小子!你們村真他媽的會找人,派你這個笊籬撈不住的滑蛋來,夠我淘的啦。小工呢?」
孩子感到小石匠的手指在自己頭上敲了敲。
「這也算個人?」劉副主任捏著黑孩的脖子搖晃了幾下,黑孩的腳跟幾乎離了地皮。「派這麼個小瘦猴來,你能拿動錘子嗎?」劉副主任虎著臉問黑孩。
「行了,劉副主任,劉太陽。社會主義優越性嘛,人人都要吃飯。黑孩家三代貧農,社會主義不管他誰管他?何況他沒有親娘跟著後娘過日子,親爹鬼迷心竅下了關東,一去三年沒個影,不知是被熊瞎子舔了,還是被狼崽子啖了。你的階級感情哪兒去了?」小石匠把黑孩從劉太陽副主任手裡拽過來,半真半假地說。
黑孩被推搡得有點頭暈。剛才靠近劉副主任時,他聞到了那張闊嘴裡噴出了一股酒氣。一聞到這種味兒他就噁心,後娘嘴裡也有這種味。爹走了以後,後娘經常讓他拿著地瓜乾子到小賣舖裡去換酒。後娘一喝就醉,喝醉了他就要挨打,挨擰,挨咬。
「小瘦猴!」劉副主任罵了黑孩一句,再也不管他,繼續訓起話來。
黑孩提著那把羊角鐵錘,蔫兒古唧地走上滯洪閘。滯洪閘有一百米長,十幾米高,閘的北面是一個和閘身等長的方槽,方槽裡還殘留著夏天的雨水。孩子站在閘上,把著石欄杆,望著水底下的石頭,幾條黑色的瘦魚在石縫裡笨拙地游動。滯洪閘兩頭連結著高高的河堤,河堤也就是通往縣城的道路。閘身有五米寬,兩邊各有一道半米高的石欄杆。前幾年,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被馬車擠到閘下,有的摔斷了腿,有的摔折了腰,有的摔死了。那時候他比現在當然還小,但比現在身上肉多,那時候父親還沒去關東,後娘也不喝酒。他跑到閘上來看熱鬧,他來得晚了點,摔到閘下的人已被拉走了,只有閘下的水槽裡還有幾團發紅發渾的地方。他的鼻子很靈,嗅到了水裡飄上來的血腥味……
他的手扶住冰涼的白石欄杆,羊角錘在欄杆上敲了一下,欄杆和錘子一齊響起來。傾聽著羊角鐵錘和白石欄杆的聲音,往事便從眼前消散了。太陽很亮地照著閘外大片的黃麻,他看到那些薄霧匆匆忙忙地在黃麻裡鑽來鑽去。黃麻太密了,下半部似乎還有間隙,上半部的枝葉擠在一起,濕漉漉,油亮亮。他繼續往西看,看到黃麻地西邊有一塊地瓜地,地瓜葉子紫勾勾地亮。黑孩知道這種地瓜是新品種,蔓兒短,結瓜多,個大味道甜,白皮紅瓤兒,煮熟了就爆炸。地瓜地的北邊是一片菜園,社員的自留地統統歸了公,隊裡只好種菜園。黑孩知道這塊菜園和地瓜都是五里外的一個村莊的,這個村子挺富。菜園裡有白菜,似乎還有蘿蔔。蘿蔔纓兒綠得發黑,長得很旺。菜園子中間有兩間孤獨的房屋,住著一個孤獨的老頭,孩子都知道。菜園的北邊是一望無際的黃麻。菜園的西邊又是一望無際的黃麻。三面黃麻一面堤,使地瓜地和菜地變成一個方方的大井。孩子想著,想著,那些紫色的葉片,綠色的葉片,在一瞬間變成井中水,緊跟著黃麻也變成了水,幾隻在黃麻梢頭飛躥的麻雀變成了綠色的翠鳥,在水面上捕食魚蝦……
劉副主任還在訓話。他的話的大意是,為了農業學大寨,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字憲法水是一法,沒有水的農業就像沒有娘的孩子,有了娘,這個娘也沒有奶子,有了奶子,這個奶子也是個瞎奶子,沒有奶水,孩子活不了,活了也像那個瘦猴(劉副主任用手指指著閘上的黑孩。黑孩背對著人群,他脊梁上有兩塊大疤瘌,被陽光照得忽啦忽啦打閃電)。而且這個閘太窄,不安全,年年摔死人,公社革委特別重視,認真研究後決定加寬這個滯洪閘。因此調來了全公社各大隊共合兩百餘名民工。第一階段的任務是這樣的,姑娘媳婦半老婆子加上那個瘦猴(他又指指閘上的孩子,陽光照著大疤瘌,像照著兩面小鏡子),把那五百方石頭砸成柏子養心丸或者是雞蛋黃那麼大的石頭子兒。石匠們要把所有的石料按照尺寸剝磨整齊。這兩個是我們的鐵匠(他指著兩個棕色的人,這兩個人一個高,一個低,一個老,一個少),負責修理石匠們禿了尖的鋼鏨子之類。吃飯嘛,離村近的回家吃,離村遠的到前邊村裡吃,我們開了一個伙房。睡覺嘛,離村近的回家睡,離村遠的睡橋洞(他指指滯洪閘下那幾十個橋洞)。女的從東邊向西睡,男的從西邊向東睡。橋洞裡鋪著麥秸草,暄得像鋼絲床,舒服死你們這些狗日的。
「劉副主任,你也睡橋洞嗎?」
「我是領導。我有自行車。我願意在這兒睡不願意在這兒睡是我的事,你別操心爛了肺。官長騎馬士兵也騎馬嗎?狗日的,好好幹,每天工分不少掙,還補你們一斤水利糧,兩毛水利錢,誰不願幹就滾蛋。連小瘦猴也得一份錢糧,修完閘他保證要胖起來……」
劉副主任的話,黑孩一句也沒聽到。他的兩根細胳膊拐在石欄杆上,雙手夾住羊角錘。他聽到黃麻地裡響著鳥叫般的音樂和音樂般的秋蟲鳴唱。逃逸的霧氣碰撞著黃麻葉子和深紅或是淡綠的莖稈,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像火車過鐵橋。他在夢中見過一次火車,那是一個獨眼的怪物,趴著跑,比馬還快,要是站著跑呢?那次夢中,火車剛站起來,他就被後娘的掃炕笤帚打醒了。後娘讓他去河裡挑水。笤帚打在他屁股上,不痛,只有熱乎乎的感覺。打屁股的聲音好像在很遠的地方有人用棍子抽一麻袋棉花。他把扁擔鉤兒挽上去一扣,水桶剛剛離開地皮。擔著滿滿兩桶水,他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嘣咯嘣」地響。肋條跟胯骨連在了一起。爬陡峭的河堤時,他雙手扶著扁擔,搖搖晃晃。上堤的小路被一棵棵柳樹扭得彎彎曲曲。柳樹幹上像裝了磁鐵,把鐵皮水桶吸得搖搖擺擺。樹撞了桶,桶把水撒在小路上,很滑,他一腳踏上去,像踩著一塊西瓜皮。不知道用什麼姿勢他趴下了,水像瀑布一樣把他澆濕了。他的臉碰破了路,鼻子尖成了一個平面,一根草梗在平面上印了一個小溝溝。幾滴鼻血流到嘴裡,他吐了一口,嚥了一口。鐵桶一路歡唱著滾到河裡去了。他爬起來,去追趕鐵桶。兩個桶一個歪在河邊的水草裡,一個被河水載著向前漂。他沿著水邊追上去,腳下長滿了四個稜的他和一班孩子們稱之為「狗蛋子」的野草。儘管他用腳指頭使勁扒著草根,還是滑到了河裡。河水溫暖,沒到了他的肚臍。褲頭濕了,漂起來,圍在他的腰間,像一團海蜇皮。他呼呼隆隆蹚著水追上去,抓住水桶,逆著水往回走。他把兩隻胳膊奓煞開,一隻手拖著桶,另一隻手一下一下划著水。水很硬,頂得他趔趔趄趄。他把身體斜起來,弓著脖子往前用力。好像有一群魚把他包圍了,兩條大腿之間有若干溫柔的魚嘴在吻他。他停下來,仔細體會著,但一停住,那種感覺頓時就消逝了。水面忽地一暗,好像魚群驚惶散開。一走起來,愉快的感覺又出現了,好像魚兒又聚攏過來。於是他再也不停,半閉著眼睛,向前走啊,走……
「黑孩!」
「黑孩!」
他猛然驚醒,眼睛大睜開,那些魚兒又忽地消失了。羊角鐵錘從他手中掙脫了,筆直地鑽到閘下的綠水裡,濺起了一朵白菊一樣的水花。
「這個小瘦猴,腦子肯定有毛病。」劉太陽上閘去,擰著黑孩的耳朵,大聲說:「過去,跟那些娘兒們砸石子去,看你能不能從裡邊認個乾娘。」
小石匠也走上來,摸摸黑孩涼森森的頭皮,說:「去吧,去摸上你的錘子來。砸幾塊算幾塊,砸夠了就耍耍。」
「你敢偷奸磨滑我就割下你的耳朵下酒。」劉太陽張著大嘴說。
黑孩哆嗦了一下。他從欄杆空裡鑽出去,雙手勾住最下邊一根石杆,身子一下子掛在欄杆下邊。
「你找死!」小石匠驚叫著,貓腰去扯孩子的手。黑孩往下一縮,身體貼在橋墩菱狀突出的石稜上,輕巧地溜了下去。黑孩貼在白橋墩上,像粉牆上一隻壁虎。他跐溜到水槽裡,把羊角錘摸上來,然後爬出水槽,鑽進橋洞不見了。
「這小瘦猴!」劉太陽摸著下巴說,「他媽的這個小瘦猴!」
黑孩從橋洞裡鑽出來,畏畏縮縮地朝著那群女人走去。女人們正在笑罵著。話很髒,有幾個姑娘夾雜在裡邊,想聽又怕聽,臉兒一個個紅撲撲的像雞冠子花。男孩黑黑地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她們的嘴一下子全封住了。愣了一會兒,有幾個咬著耳朵低語,看著黑孩沒反應,聲音就漸漸大了起來。
「瞧瞧,這個可憐樣兒!都什麼節氣了,還讓孩子光著。」
「不是自己腚裡養出來的就是不行。」
「聽說他後娘在家裡幹那行呢……」
黑孩轉過身去,眼睛望著河水,不再看這些女人。河水一塊紅一塊綠,河南岸的柳葉像蜻蜓一樣飛舞著。
一個蒙著一條紫紅色方頭巾的姑娘站在黑孩背後,輕輕地問:「哎,小孩,你是哪個村的?」
黑孩歪歪頭,用眼角掃了姑娘一下。他看到姑娘的嘴上有一層細細的金黃色的茸毛,她的兩眼很大,但由於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顯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黑孩正和沙地上一棵老蒺藜作戰,他用腳指頭把一個個六個尖或是八個尖的蒺藜撕下來,用腳掌去捻。他的腳像騾馬的硬蹄一樣,蒺藜尖一根根斷了,蒺藜一個個碎了。
姑娘愉快地笑起來:「真有本事,小黑孩,你的腳像掛著鐵掌一樣。哎,你怎麼不說話?」姑娘用兩個手指戳著孩子的肩頭說:「聽到了沒有,我問你話呢!」
黑孩感覺到那兩個溫暖的手指順著他的肩頭滑下去,停到他背上的傷疤上。
「哎,這,是怎麼弄的?」
孩子的兩個耳朵動了動。姑娘這才注意到他的兩耳長得十分誇張。
「耳朵還會動,喲,小兔一樣。」
黑孩感覺到那隻手又移到他的耳朵上,兩個指頭在捻著他漂亮的耳垂。
「告訴我,黑孩,這些傷疤,」姑娘輕輕地扯著男孩的耳朵把他的身體調轉過來,黑孩齊著姑娘的胸口。他不抬頭,眼睛平視著,看見的是一些由紅線交叉成的方格,有一條梢兒發黃的辮子躺在方格布上。「是狗咬的?生瘡啦?上樹拉的?你這個小可憐……」
黑孩感動地仰起臉來,望著姑娘渾圓的下巴。他的鼻子吸了一下。
「菊子,想認個乾兒嗎?」一個臉盤肥大的女人衝著姑娘喊。
黑孩的眼睛轉了幾下,眼白像灰蛾兒撲棱。
「對,我就叫菊子,前屯的,離這兒十里,你願意說話就叫我菊子姊好啦。」姑娘對黑孩說。
「菊子,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招個小女婿嗎?那可夠你熬的,這隻小鴨子上架要得幾年哩……」
「臭老婆,張嘴就噴糞。」姑娘罵著那個胖女人。她把黑孩牽到像山嶺一樣的碎石堆前,找了一塊平整的石頭擺好,說,「就坐在這兒吧,靠著我,慢慢砸。」她自己也找了一塊光滑石頭,給自己弄了個座位,靠著男孩坐下來。很快,滯洪閘前這一片沙地上,就響起了「噼噼啪啪」的敲打石頭聲。女人們以黑孩為話題議論著人世的艱難和造就這艱難的種種原因,這些「娘兒們哲學」裡,永恆真理羼雜著胡說八道,菊子姑娘一點都沒往耳裡入,她很留意地觀察著孩子。黑孩起初還以那雙大眼睛的偶然一瞥來回答姑娘的關注,但很快就像入了定一樣,眼睛大睜著,也不知他看著什麼,姑娘緊張地看著他。他左手摸著石頭塊兒,右手舉著羊角錘,每舉一次都顯得筋疲力竭,錘子落下時好像猛拋重物一樣失去控制。有時姑娘幾乎要驚叫起來,但什麼也沒發生,羊角鐵錘在空中劃著曲里拐彎的軌跡,但總能落到石頭上。
黑孩的眼睛本來是專注地看著石頭的,但是他聽到了河上傳來了一種奇異的聲音,很像魚群在唼喋,聲音細微,忽遠忽近,他用力地捕捉著,眼睛與耳朵並用,他看到了河上有發亮的氣體起伏上升,聲音就藏在氣體裡。只要他看著那神奇的氣體,美妙的聲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嘴角上漾起動人的微笑。他早忘記了自己坐在什麼地方幹什麼,彷彿一上一下舉著的手臂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後來,他感到右手食指一陣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裡突然迸出了一個音節,像哀叫又像歎息。低頭看時,發現食指指甲蓋已經破成好幾瓣,幾股血從指甲破縫裡滲出來。
「小黑孩,砸著手了是不?」姑娘聳身站起,兩步跨到孩子面前蹲下,「親娘喲,砸成了什麼樣子?哪裡有像你這樣幹活的?人在這兒,心早飛到不知哪國去了。」
姑娘數落著黑孩。黑孩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在砸破的手指上。
「黑孩,你昏了?土裡什麼髒東西都有!」姑娘拖起黑孩向河邊走去,孩子的腳板很響地搧著油光光的河灘地。在水邊上蹲下,姑娘抓住孩子的手浸到河水裡。一股小小的黃濁流在孩子的手指前形成了。黃土沖光後,血絲又滲出來,像紅線一樣在水裡抖動,孩子的指甲像砸碎的玉片。
「痛嗎?」
他不吱聲。這時候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水底的河蝦,河蝦身體透亮,兩根長鬚冉冉飄動,十分優美。
姑娘掏出一條繡著月季花的手絹,把他的手指包起來。牽著他回到石堆旁,姑娘說:「行了,坐著耍吧,沒人管你,冒失鬼。」
女人們也都停下了手中的錘子,把濕漉漉的目光投過來,石堆旁一時很靜。一群群綿羊般的白雲從青藍藍的天上飛奔而過,投下一團團稍縱即逝的暗影,時斷時續地籠罩著蒼白的河灘和無可奈何的河水。女人們臉上都出現一種荒涼的表情,好像寸草不生的鹽鹼地。待了好長一會兒,她們才如夢初醒,重新砸起石子來,錘聲寥落單調,透出了一股無可奈何的情緒。
黑孩默默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手絹上的紅花兒。在紅花旁邊又有一朵花兒出現了,那是指甲裡的血滲出來了。女人們很快又忘了他,「嘎嘎咕咕」地說笑起來。黑孩把傷手舉起來放在嘴邊,用牙齒咬開手絹的結兒,又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到傷指上。姑娘剛要開口說話,卻發現他用牙齒和右手又把手絹紮好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舉起錘子,沉重地打在一塊醬紅色的石片上。石片很堅硬,石稜兒像刀刃一樣,石稜與錘稜相接,碰出了幾個很大的火星,大白天也看得清。
中午,劉副主任騎著輛烏黑的自行車從黑孩和小石匠的村子裡躥出來。他站在滯洪閘上吹響了收工哨。他接著宣布,伙房已經開伙,離家五里以外的民工才有資格去吃飯。人們匆匆地收拾著工具。姑娘站起來。孩子站起來。
「黑孩,你離家幾里?」
黑孩不理她,腦袋轉動著,像在尋找什麼。姑娘的頭跟著黑孩的頭轉動,當黑孩的頭不動了時,她也把頭定住,眼睛向前望,正碰上小石匠活潑的眼睛,兩人對視了幾十秒鐘。小石匠說:「黑孩,走吧,回家吃飯,你不用瞪眼,瞪眼也是白瞪眼,咱倆離家不到二里,沒有吃伙房的福分。」
「你們倆是一個村的?」姑娘問小石匠。
小石匠興奮地口吃起來,他用手指指村子,說他和黑孩就是這村人,過了橋就到了家。姑娘和小石匠說了一些平常但很熱乎的話。小石匠知道了姑娘家住前屯,可以吃伙房,可以睡橋洞。姑娘說,吃伙房願意,睡橋洞不願意。秋天裡颳秋風,橋洞涼。姑娘還悄悄地問小石匠黑孩是不是啞巴。小石匠說絕對不是,這孩子可靈性哩,他四五歲時說起話來就像竹筒裡晃豌豆,咯嘣咯嘣脆。可是後來,話越來越少,動不動就像尊小石像一樣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尋思著什麼。你看看他那雙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姑娘說看得出來這孩子靈性,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他,就像我的小弟弟一樣。小石匠說,那是你人好心眼兒善良。
小石匠、姑娘、黑孩兒,不知不覺落到了最後邊,他和她談得很熱乎,恨不得走一步退兩步。黑孩跟在他倆身後,高抬腿、輕放腳,那神情和動作很像一隻沿著牆邊巡邏的小公貓。在九孔橋上,剛剛在紫穗槐樹叢裡耽誤了時間的劉太陽騎著車子「嘎嘎啦啦」地趕上來,橋很窄,他不得不跳下車子。
「你們還在這兒磨蹭?黑猴,今天上午幹得怎麼樣?噢,你的爪子怎麼啦?」
「他的手讓錘子打破了。」
「他媽的。小石匠,你今天中午就去找你們隊長,讓他趁早換人,出了人命我可擔不起。」
「他這是工傷,你忍心攆他走?」姑娘大聲說。
「劉副主任,咱倆多年的老交情了,你說,這麼大個工地,還多這麼個孩子?你讓他瘸著隻手到隊裡去幹什麼?」小石匠說。
「瘦猴兒,真你媽的,」劉太陽沉吟著說,「給你調個活兒吧,給鐵匠爐拉風匣,怎麼樣?會不會?」
孩子求援似地看看小石匠,又看看姑娘。
「會拉,是不是,黑孩?」小石匠說。
姑娘也衝著他鼓勵地點點頭。
模式與原型
一
急煞車使狗的額頭撞在了冰涼的帆布車篷上。車裡的警察弓著腰站起來。一個警察拔開了囚車的插銷,車門便自動地往外開了。
警察們笨手笨腳地跳下去,站在車門的兩邊。其中一位紅臉膛、大耳朵的小個子警察對著車裡喊:「狗,下來!」
突然湧進來的光明和涼氣刺激得狗眼流出了淚水。他看到車下那幾位警察臉都閃爍著寒冷、扎人的光芒,宛若河道裡的冰塊。他的腦子昏昏沉沉,思緒像天上的流雲一樣飄遊,無法定位。車上那位還沒跳下去的警察,從背後推了狗一把,大聲說:「下去,讓你下去,聽到了沒有?」
狗咧咧嘴,迷迷糊糊地問:「這是哪兒?」
「這是東北鄉,你的老家!」車上的警察不耐煩地說著,又推了他一把。
狗用戴著銬子的雙手抓著那位警察的胳膊,哀求道:「政府,好政府,你們斃了我吧,我不願意看到鄉里的人……」
車下的警察抓著他的腳往下一拖,車上的警察就勢把他往下一推,於是他就沉重地跌在了被嚴寒凍得裂了縫的堅硬土地上。
由於手不方便,狗的臉先於身體觸到了地面。他感到鼻子一陣痠痛,牙齒和雙唇嘗到了泥土的味道。幾隻手叉著他的胳膊將他提起來時,他感到有兩股溫熱的液體從鼻子裡流出來。一低頭,他看到有一些大顆粒的血珠子劈劈啪啪落在地上。血珠落地,破成一些更小的血珠兒在地上滾動一陣,然後才湮到地裡去。他感到整個臉都不屬於自己,只有那兩道熱辣辣的流血的感覺存在著。有一些血珠兒流進口腔,讓他的舌尖嘗到了血液的腥味。
一位英俊的警察從褲兜裡掏出了一塊揉搓得皺皺巴巴的粉紅色手紙,遞給那位紅臉大耳的小個警察,說:「給他堵堵。」
小個警察看一眼同伴,極不情願地接過紙,剝開,嘟囔著,把紙在狗的鼻孔下輕描淡寫地按了按,然後扔掉。看著那塊沾在地上的紙,小個警察說:「他媽的,來例假也不挑個時候。」
狗對警察們的斥罵已經習以為常。一個放火燒死親娘的人還有什麼尊嚴好講呢?幾個月的教育,已經使他相信自己連條狗都不如。
--你的名字叫狗?
--是。
--你連條狗都不如。
--是。
英俊警察看看地上的髒紙又看看狗繼續流血的鼻孔,訓斥那位小個警察:「笨得你!我讓你把他的鼻孔堵住!」
小個警察斜著眼睛瞅一下英俊警察,罵罵咧咧地低語著,把地上那塊沾血的紙撿起來,撕成兩半,搓成兩個團兒,走到狗面前,罵道:「低下你的狗頭!」狗順從地低下頭。小個警察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腳,罵:「仰起你的狗臉!」狗順從地仰起臉。他感到小個警察惡狠狠地把那兩團沾著沙土的紙捅到自己的鼻孔裡,冰涼的疼痛飛一般地擴散到他的雙耳裡去。他忍不住地哀嚎起來。
「還他媽的嚎!」小個警察又踢了他一腳。
英俊警察嚴厲地盯了小個警察一眼,說:「你注意點。」
小個警察啐著唾沫,走到一根枯樹枝般戳在地裡的水管子旁,煩惱地擰龍頭。擰了半天也沒有水流出來。小個警察踹了水管子一腳,罵道:「聾子耳朵--擺設!」水管子晃動著。水管子周圍結了一層青白色的厚冰。水管子烏黑,顯示出煙燻火燎過的痕跡。小個警察在那片冰上滑了個趔趄,險些跌倒。然後他向一道圍牆走去,圍牆的背陰處,有一些陰森森的積雪。小個警察抓起雪搓手,一邊搓一邊罵。搓一陣,走回來,在一棵粗糙的楊樹幹上擦手。狗看到小個警察的雙手凍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