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 | 誠品線上

The Great Fires, 1982-1992

作者 Jack Gilbert
出版社 大和書報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商品描述 烈火:◎詩人陳育虹,《烈火》詩集譯者撰動人的譯序。◎詩人廖偉棠撰推薦序。「……傑克‧紀伯特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並且以中年作品《烈火》一躍進入大師的行列。這部作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詩人陳育虹,《烈火》詩集譯者撰動人的譯序。◎詩人廖偉棠撰推薦序。「……傑克‧紀伯特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並且以中年作品《烈火》一躍進入大師的行列。這部作品滿足了以上兩個突變的要求,一是人生疼痛,詩人的妻子野上美智子之死好像使他自己也死亡一次然後重生;二是隨之而來的詩之語言進入沉著痛快、從心所欲的階段,不忘法度卻處處衝逸出法度,短詩尤其奇崛,語盡處驟然而止--彷彿人生本身。……」--摘自廖偉棠推薦序〈烈火中並存的天使與魔鬼〉從葬禮回到公寓我在地上爬著,大哭四處搜尋妻子的頭髮兩個月間從排水管、吸塵器冰箱底部和衣櫃裡的衣服上找到幾根然後幾位日本婦人來訪我就停了,因為再也分不出哪些是她的。過了一年在替美智子種的酪梨換盆時,我發現一根又長又黑的頭髮糾纏在泥裡--〈已婚〉◎專文推薦:廖偉棠「罕見的世紀末詩歌,率直且具有驚人美感。紀伯特能與二十世紀初現代主義大師們並立,原因之一是:面對巨擘,他毫不畏縮。」--文評家/法蘭克‧藍曲佳(1940-)杜克大學教授「他走進一個深入內在,不安全的地方,從那緊繃而寂靜莫名之處,他帶回一些野性而悲憫的詩。紀伯特是一稀有物種,一位重要詩人;他不但教我們如何活,更教我們如何有創意地不虛擲一生。」--國家桂冠詩人、小說家/詹姆士‧狄奇(1923-1997)「沉默或許是他義無反顧的人生態度,但沉默底下,是他與自我對峙時無畏的堅持,是他在生命變化中的反思與爭辯,是他活潑躍動的詩心。這些對峙,反思與爭辯,在這書寫歷時十年的《烈火》中以詩的形態,披肝瀝膽地呈現著。」--節錄譯序〈真我〉/陳育虹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傑克‧紀伯特(Jack Gilbert)(1925-2012)生於美國賓州匹茲堡市。1962年以《危機觀點》獲耶魯青年詩人獎。1984年自印限量詩冊《可汗島》收錄輓歌九首,同年以詩集《石頭城》獲史坦利庫尼茲詩獎,並入圍普立茲文學獎。1994年《烈火》獲得藍能文學獎。2005年《拒絕天堂》獲美國國家書評人獎。2010年出版《主要是舞蹈》。2012年以《紀伯特詩全集》再度入圍普立茲文學獎。詩人亦曾獲古根漢研究獎金及國家藝術獎助金。■譯者簡介陳育虹文藻外語學院英文系畢,生於台灣高雄市。寄旅加拿大多年後,現定居台北。出版詩集《閃神》(洪範2016)、《之間》(洪範2011)、《魅》(寶瓶2007)、《索隱》(寶瓶2004)等七本;散文《2010日記/365°斜角》(爾雅2011);譯作:凱洛‧安‧達菲詩集《癡迷Rapture》(寶瓶2010)、瑪格麗特‧艾特伍詩選《吞火Eating Fire: Selected Poetry 1965-1995》(寶瓶2015)等。2011年於日本思潮社出版日譯詩集《我告訴過你》。2004年獲《台灣詩選》【年度詩獎】。2007年獲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2008年入選九歌台灣文學三十年菁英選《新詩30家》。2017年獲【聯合報文學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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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品目錄 【推薦序】烈火中並存的天使與魔鬼/廖偉棠(詩人)【譯序】真我錯了有罪遺忘的心靈對話情人掂量一下老虎裡外的聲音--致海頓‧賈若思推翻它但丁跳舞--給吉安娜‧季曼娣烈火找到些甚麼失去魔法的普洛斯比羅尋找尤莉迪希回顧 重要的魅惑搜尋匹茲堡已婚解析暮色鋼吉他在農村裡康復心識與靈魂看看還有甚麼要發生頑強之歌雪地妄念廢墟與侘寂立過婚約試著留下痕跡關於石頭相對音域 一個人並不單純還能說甚麼普洛斯比羅夢到阿諾戴尼爾在二十世紀研發出了愛上帝的品味師在正午舉著火把 一年後--給琳達‧葛芮歌眼神從渴望移開 成因天堂之乳贈馬強悍上帝潔白的心野上美智子(-)納物之器 蒙恩上帝陪我坐在門外老化與老之間男人的歷史熟女超越不忠亮點與縫隙桃子音樂是從未發生之事的記憶可能的選擇美智子死了魂相遇的哀與樂男人站在窗口小奏鳴曲在山上搜木頭在昂布麗亞養成了自己品德我和卡帕布蘭卡幽靈唱開了一扇門我想像諸神關於狂喜的思索夜之歌,晝之歌與天皇共餐家家酒開始之前推論出的生活蕁麻的賜予佛羅里達熱夜全都有了世界邊緣雷波列羅論喬望尼第一次半個真理尊重--致史懷德名男人的生活老了如何去愛過世的人幾乎快樂

商品規格

書名 / 烈火
作者 / Jack Gilbert
簡介 / 烈火:◎詩人陳育虹,《烈火》詩集譯者撰動人的譯序。◎詩人廖偉棠撰推薦序。「……傑克‧紀伯特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並且以中年作品《烈火》一躍進入大師的行列。這部作
出版社 / 大和書報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ISBN13 / 9789864061297
ISBN10 / 9864061291
EAN / 9789864061297
誠品26碼 / 2681618099006
頁數 / 272
開數 / 25K
注音版 /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級別 / N: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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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 : 【推薦序】烈火中並存的天使與魔鬼 / 廖偉棠(詩人)
詩是一種經驗的熔煉,對自我對世界皆如是。陶淵明和杜甫率領的入世詩學,自經驗而入,到超驗而出,把平凡人的生活奪胎換骨,帶到存在之可能性的彼岸中,這一妙招,意外地在二十世紀中以降的美國當代詩得到呼應。
我們可以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那裡看到對塵世微事的最大尊重,可以在艾倫‧金斯堡那裡看到對亂世的酣暢投身,可以在紐約派詩人那裡看到城市如何繼卡爾‧桑德堡之後,以更自由的身段成為主角,可以在自白派那裡看到對自己幽暗面的裸裎而得以進入人性的深淵。
在這些豐盛的創造上面,二十世紀後半葉的美國詩人有了更多進入詩與現實的法門。當然這一方面造就不少學院派詩人,或者稱之為大學寫作班詩人,他們熟練地使用場景營造、小敘事結構、克制的結尾昇華等技巧,製作出一批批面目相似的人生小感悟詩歌,不少也流行過,但最終要從這批詩人中脫穎而出的,必須有極其疼痛的人生經驗和語言冒險才可以。
傑克‧紀伯特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並且以中年作品《烈火》一躍進入大師的行列。這部作品滿足了以上兩個突變的要求,一是人生疼痛,詩人的妻子野上美智子之死好像使他自己也死亡一次然後重生;二是隨之而來的詩之語言進入沉著痛快、從心所欲的階段,不忘法度卻處處衝逸出法度,短詩尤其奇崛,語盡處驟然而止——彷彿人生本身。
與亡妻書向來是詩歌最深情,也是最沉重的,古有元稹〈遣悲懷〉組詩、納蘭性德〈金縷曲〉等悼亡詞,今有日本高村光太郎《智惠子抄》、英國泰特‧休斯《生日信札》,均是風格各異的經典。傑克‧紀伯特更接近泰特‧休斯,雖然他沒有一個自殺的詩人妻子,也沒有背上負心惡名,他卻從旁人眼裡也許穩定溫柔的婚姻生活中窺伺命運之凶險,不憚之而言說之,得以認識兩人的命運。
人世固難,努力啟齒——這是我對他最大的認同。愛、婚姻,固然是甜蜜的囚籠,但如何可以徒然站在一旁旁觀?這是詩集名為「烈火」的玄機所在,西方基督教傳統中,烈火與地獄有關,與女巫、異教徒、叛教者以至聖徒、殉道者等等的受難都有關。詩人把自己、自己與美智子的生活、美智子死後的世界均推進這抽象的烈火裡,接受其熔煉,也接受火舌之舔舐,彷彿當中另有安慰。
展示這一矛盾的詩,最典型的是這首〈贈馬〉:
他住在不毛之地,死氣沉沉的四鄰
無足輕重的國家,從來沒住址
但魔鬼還是找到他,殺了他太太
毀了他的婚姻。他在各處出書
愈寫愈俗,愈順,愈廢
魔鬼帶給他朋友的消息,一個個垮了
病了或沒道理的憂鬱;給他看
老電影的美女相片,十六呎高的
美女臉頰發光望著男孩
在黑暗裡漸漸成熟;給他看
美女近照,說她們如何歲月不侵
活得多起勁;然後魔鬼把一切
統統收回。魔鬼的目的就是用收回一切
來傷害來拖垮我們,讓我們明白一切
美好的都會逐漸萎縮變形
但魔鬼也讓我們在帕瑞齊亞山上
吃烤羊,讓我們迷迷糊糊
跌了生平第一跤,居然就跌進帕拉迪歐
月光下的建築。也許因為不夠專業
我想,也許因為這些女人或這些
全心體會女人的男人,這魔鬼
還是不情不願地愛著我們;因為我們
從樹和火車引擎得到領悟,在炎熱的
七月午後嗅著野草,提升了自己
讀畢全詩,我恍然大悟,也許他才是那位可愛的魔鬼,不但對人生,即便對於詩的讀者,也是殘酷又有愛。他的詩固然有自白詩那種極其私人體驗的一面,但又有面向公共經驗——也就是所謂「都是可憐的人間」(周作人與魯迅絕交書)的一面,讓我們在語言的火刑中驚心動魄之餘,竟然也像卡夫卡一樣,「用一隻手撥開籠罩著你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隻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成為「在你的有生之年,你已經死了,但你卻是真正的獲救者」中的一員。
當然,經驗之歌,能保留多少天真?這是這種經驗的誠摯程度的保證。像傑克‧紀伯特這種美國中產階級出身的標準詩人,本來很難期待其天真和迷狂,然而難得的是他在對語言的咀嚼中漸漸回復一個天真者的任性。也許這是美智子之死留給他的禮物:「孤獨」所致。君子慎獨,在這裡不是謹慎的意思,而是審慎地在孤獨中檢視自己的意思,檢視之後不變得勢利刻薄,反而放開率然,這就是天真之力。
魔鬼本來就是天使所變成的,天真的經驗魔鬼,在始作俑者密爾頓《失樂園》和威廉‧布萊克《天真與經驗之歌》我們都有所領教其魅力。在這樣一種強大的父輩陰影下,傑克‧紀伯特採用了各種方法開拓自己的詩歌疆土,其中之一就是《失樂園》那樣的故事新編。他對但丁和奧菲斯的故事新編極有意義,〈但丁跳舞——給吉安娜‧季曼悌〉、〈尋找尤莉迪希〉和〈夜之歌,晝之歌〉這三首傑作,涉及詩人往往同時兼有失愛者的雙重身分,這身分在古今千年的跨度中的轉移與不變的痛苦,傑克‧紀伯特舉重若輕,竟然處理得叫人莞爾,莞爾又垂淚。
失去貝德麗采的但丁、失去尤莉迪希的奧菲斯,都有失去美智子的傑克‧紀伯特的自況在,女性引領詩人上升也引領他回首凝視地獄,就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成為詩人。

【譯序】真我
與他人爭論是為辯術,與自我爭論是為詩。
——葉慈

讓我動心的是他面對自我,情愛,欲念,孤獨,死亡,面對生命變化的率真態度;是他超脫俗世眼光,道德觀,價值估算,逕往自定方向直前的勇氣。
他幾乎是虛無的,幾乎只在乎當下,放浪漂泊不計後果;更像一匹孤狼,彷彿無懼無悔甚麼都無所謂。但這只是表象。另一面的他在隱密獨處中反芻生命的儲藏,通過了創作者必須承擔的考驗——感知的,記憶的,智性的,靈性的,自我的——將內在最幽微的忐忑,最糾結的感思藉文字釐清。
我想讓讀者認識的,是這樣一位熱烈投入生命和創作的優秀詩人。


一個漂泊者,或說,浪子。
1925年,正逢美國「大蕭條」時期,紀伯特出生於有「鋼鐵城」之稱的賓州匹茲堡。十歲時父親酒醉墜樓喪命,他隨母親生活,高中半途輟學,做過鋼鐵廠工人、刷子推銷員、除蟲噴藥助手,之後陰錯陽差矇進了匹茲堡大學。1946年未畢業即前往法國及義大利旅行打工,在義大利愛上仍在唸書的吉安娜‧季曼悌 ,因女方父母強力阻攔而黯然分手,他則於1954年返國,回舊金山大學繼續未完的課業,拿到碩士學位。
1962年,他第一本詩集《危機觀點》出版,獲頒耶魯青年詩人獎。才貌出眾的他迅速成為媒體寵兒,甚至上了時尚雜誌《Vogue》封面,並移居紐約;但他顯然並不喜愛五光十色的生活,1966年拿到古根漢研究獎金,再次離開美國,與詩人琳達‧葛芮歌 同赴英國、丹麥、希臘一帶。1971年,兩人情盡歸鄉,他在舊金山大學授課,未幾與年輕雕塑家野上美智子 結婚,並三度離鄉,偕妻遷往日本,任教於東京立教大學等處,之後搬去義大利科莫小城山上,前後十年,直到1982年美智子癌症過世他才回到美國。這一年,他的《石頭城》面世,與第一本詩集已相隔二十年。
又十二寒暑,1994年,六十九歲的詩人第三本詩集《烈火1982-1992》結集。再十一年,2005年,《拒絕天堂》付梓;再五年,2010年,《主要是舞蹈》出版。這些,是他全部的創作 。
從1982到2012年詩人辭世,三十年間他在美國東西兩岸居住,人在國內卻刻意遠離當時美國詩壇不同派系的爭逐 ,遠離聚光燈。雖然如此,他仍憑著優異的作品兩次入圍普立茲文學獎,並陸續獲頒史坦利‧庫尼茲詩獎、藍能文學獎與國家書評人獎 等重要文學獎項。
澹泊名利的紀伯特或許是喬伊斯 《年輕藝術家畫像》裡那段自白最徹底的實行者:「……那些我不再信仰的,不管它自稱是我的家,我的國,或我的教會,我將不再為之效命。我將試著以某種生命或藝術形式,無限自由地表達我自己。我允許自己使用的有限自衛武器是:沉默,流放,和狡黠。」
沉默或許是他義無反顧的人生態度,但沉默底下,是他與自我對峙時無畏的堅持,是他在生命變化中的反思與爭辯,是他活潑躍動的詩心。這些對峙,反思與爭辯,在這書寫歷時十年的《烈火》中以詩的形態,披肝瀝膽地呈現著。


「詩是為了見證,呈現一些崇高的價值,這些價值因為有了詩的守護,而能承受高壓,長久存留。」紀伯特曾經說。那麼,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價值又是甚麼呢?
我以為,是「真」——率真地體會愛,感受生命,面對自我。
《烈火》是這樣展開的:「那些魚看來慘兮兮的……」
大清早,住在小島山上的男人一邊剖開一條剛捕撈上來的魚,一邊跟上帝對話。上帝說他虛偽又頑固,好好的城裡不住,「偏要跟岩石和寂靜住一起」,揶揄他已經「一整年沒碰女人了」。男人悶不吭聲,掏出骯髒的魚肚腸,「把血沖掉,魚放進大盤子/洋蔥放進熱橄欖油,放進/青椒紅椒……切番茄/切檸檬。把魚拿出來/炒蛋。」彷彿那條離開了深海慘兮兮的魚,一切似乎都錯了,但男人把「東西一樣樣擺在中庭桌上/中庭裡晨光瀰漫,燕子的影子/掠過食物」;他淡然告訴上帝,他「不頑固,只是貪心」。
這是詩集的第一首,篇名〈錯了〉。從這裡,像剖開那條魚,詩人一刀刀剖開自己,檢視那可能骯髒但餘溫猶存的內在。那內在深處的自我,狐狸般神出鬼沒,搜尋著他的過去——首先,是他的故鄉,匹茲堡:

夜裡那隻狐狸輕手輕腳盲目地
從肝和胃之間進入我身體,接近心臟
又遲疑著,考慮一下,繞著走一圈
想躲開這殘暴世界裡的溫柔角落
更深入一些,搜尋我內在還剩下的
匹茲堡…… 〈搜尋匹茲堡〉

生鏽的鋼鐵廠,煙囪,起重機,切割機,蒸汽騰騰的火車,砂石車,堆著牛肋條的貨車,乳頭鉤著索鍊拉起鐵砧板的工人,冗長酷寒的冬天,密織的河,九十座鋼橋,鐵和霧燻黑的磚房子,焚火染紅的天空,陽光下懶洋洋幾乎裸體的濃妝妓女……故鄉是一個龐然的影子,四處跟著他:「美與困厄同步推逼著我們/荒野鍛鑄了我們的靈魂……那隻狐狸看著我一次次重建我的匹茲堡。」紀伯特擅長以或虛或實的隱喻比喻,描寫他的身心感受。在他細膩的鋪陳下,一首詞彙簡樸,語法自然,篇幅不長的詩,也能有千迴百轉的風景。
和故鄉一樣如影隨形的,是那些離開他或他離開的女人,他的戀人,他永遠的繆斯:

我的歡喜就像十二隻
伊索匹亞山羊靜靜站在晨光裡
上帝啊汝是一塊塊海鹽汝是一錠錠黃銅
高貴如風中成熟而柔韌的大麥
她的胸脯是六頭白色乳牛負載著
一捆捆埃及長纖棉花。我的愛是
一百個陶罐的蜂蜜。一整船的香柏是我
身體想對妳身體傾訴的。長頸鹿是
這黑夜裡的欲望…… 〈遺忘的心靈對話〉

這完全是神魂顛倒的意識流寫法,像一幅德拉夸 的經典浪漫主義畫作,筆酣墨飽,淋漓多姿,華麗卻脫俗。
《烈火》裡,他的繆斯們一再出現,其中出現最頻繁的,是詩集的題獻對象野上美智子。一篇〈已婚〉寫美智子過世,他遍尋著收集她的頭髮:排水管,吸塵器,冰箱底層,舊衣服,直到另有日本婦人進入屋內,他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美智子的頭髮才作罷。一年後,在為美智子生前種的酪梨換盆時,他卻又意外發現「一根又長又黑的頭髮糾纏在泥裡」。這糾纏在泥裡,幽靈般又黑又長的頭髮,見證了詩人深沉的哀思,也顯現了紀伯特做為一位優秀詩人的特質:在罅隙中發現,在微妙處落筆。
但紀伯特絕不是嚴格定義下的「忠貞情人」。他在詩裡也記下一些恍兮惚兮的午後:

她知道我多麼愛
我妻子。我們並沒有未來
像是重災傷患,我們互相扶持
等待那臨終一刻。而現在我不禁
疑惑,我們當時懂得那些個丹麥午後
有多快樂嗎?  〈試著留下痕跡〉

那麼,對愛、激情、慾念,對那些斷續縈繞的戀史,他又如何認定?在主題詩〈烈火〉裡,詩人這麼詮釋:

愛是一場熊熊烈火
激情是篝火……激情是紙
是樹枝,點燃了火苗
  卻無法持久。慾念熄滅
  因為它企圖模仿愛
愛被飢餓感吞噬
愛不持久……愛以其不持久而持久 〈烈火〉

一如那鍛鐵煉鋼染紅了匹茲堡天空的火,一如但丁目睹的煉獄之火,這鍛煉了詩人的愛的烈火,內在之火,像一個延燒的意象,為詩集帶來亮度、溫度,不撓的生命力。
除了美智子,紀伯特生命中另一個重要女性,是同為詩人,年輕時與他曾有八年戀情,年老時照料他的葛芮歌。他回憶當年兩人分手:

……大清早
  海水是藍的。他們初來時並不知道
  事情會變得這樣,孤單單兩個人
  以及靜默。一種看來很美
  對人而言卻太困難的,純淨 〈一年後——給琳達‧葛芮歌〉

回憶是一個長鏡頭,回憶中的一切像默片蒙太奇,時空交錯虛實交疊。在這遙遠,緩慢,平靜的長鏡頭下,紀伯特的詩呈現出他拔高的領悟,低迴的抒情感。


回顧大半生,《烈火1982-1992》紀伯特落筆極深的另一個主題,是孤獨。他寫獨居小島的日子:

我夢著我的女人和山谷裡的饑荒
期待花崗岩能變出些甚麼,就像太陽
搥打大地,變出石榴和葡萄…… 〈關於石頭〉

在孤獨的夜晚,他嗅到九層塔飄出香味,那香味讓周遭空氣不那麼乾,也讓日子不那麼難熬,「否則石頭/只養得出石頭,再生出更大塊的/岩石……」紀伯特的描述永遠取自生活經驗。這些根基於現實(而不是浮想)的詩中意象,卻總帶著一種出塵的美與新鮮感,含蓄卻清晰。他以詩人全新的眼睛觀察,而我們如何有幸,分享了他看到的有情世界。
另一首〈上帝陪我坐在門外〉:夜幕低垂,上帝陪著他聽布拉姆斯,研究他到底孤單不孤單,「錄音帶又停了/我們繼續坐著。無言」。李白邀明月對飲,紀伯特和上帝一起聽古典又浪漫的音樂……但,就算寫的是連上帝也無從插手的孤獨,詩人筆下還是一派恬淡,有悵惘(甚至自嘲),沒有歇斯底里的傷感。
他寫一個下雪的清晨,他敲打柴堆,抽出一根結冰的木頭:

它發出一種全然不帶情感的
聲音,純淨地穿透山谷
像一隻烏鴉不期然在清晨的
昏暗處叫喊,把我從人生中途
喚醒  〈誓約〉

孤獨而清醒。選擇孤獨的詩人,這時更清醒地切入內在,觀看自己。比如那首〈看看還有甚麼要發生〉:詩人站在除了幾隻山羊,幾聲雞叫,除了天空、石頭,烈陽的燥熱氣味,甚麼都沒有的高山谷,山谷裡「住著他和他死去的女人/以及純潔」。他懷疑自己也像周邊靜止的一切,停擺了——

……或許吧他想,像日本能劇
當劇本寫舞蹈,演員隨後不管做甚麼
都是舞蹈。既使站著不動,他也在舞蹈 〈看看還有甚麼要發生〉

不動的姿勢下,是怎樣的內在舞蹈,或掙扎。
詩不僅僅是情感,詩是經驗,里爾克 說。除了語彙、意象、節奏的掌握,我想,詩能否動人主要取決於它是否有足夠的「內在張力」。紀伯特的詩最打動我的,正是那經過詩人沉澱,過濾,融合了生命深層經驗與真誠情感的,詩的內在張力。


在紀伯特的認知裡,人無分貴賤,一切不垢不淨,「上帝無所不見,上帝看到/無論如何一切皆美。馬槽污穢/不堪……」〈並不單純〉。人性是多面的,「做為矢量的產物/這個版本的我和另一版本的我/並不一樣」〈上帝的品味師〉,而既是上帝的品味師,品嘗人生自是我們無可迴避的工作。
體驗生命,面對自我,因此是《烈火》的另一個重要主題。一首首詩除了烙印下他的愛,他的孤獨,也記錄了他許多「超越禮教界線」的日子。丹麥的安娜,來自雨林的萍琶波……「我們相互磨練/變成更真實的自己」〈上帝的品味師〉,詩人說;「但似乎只有在那短暫時光/我們真正活著。誤導與∕誤用,騙人也受騙……」〈回顧〉。那些「危險的事,珍貴的事」,那些感受和欲望,彷彿山上那隻浣熊:

四周一片漆黑他用石頭丟牠
牠會躲到樹後,再回頭
小心翼翼卻強悍,走到半路牠停下
星光微弱,他們就這樣對峙著 〈強悍〉

「詩人的主題只有一個:他活生生的身體。」賽佛瑞 這樣認為。這「主題」每個人應該都有些體認,但或許因為恐懼,或許因為羞愧、傲慢、遲鈍……極少有人像紀伯特能坦然面對,深入探討,甚至誠實告白。
紀伯特一生居無定所:法國、義大利、英國、希臘、丹麥、日本;最後三十年回到美國也一樣:加州、麻州、佛州……人生到處知何似,有時他甚至自比荒島上的魔法公爵普洛斯比羅,或彈奏七弦琴走向冥界的奧菲斯。如此神形勞頓,卻是為了甚麼?——因為「靈魂吃下去的那些才會留下/就像小孩得把世界一點一點放進嘴裡/才懂它」〈心識與靈魂〉。因為人身難得,卻很可能像參加一場天皇盛宴,精緻的食物擺滿面前,還沒動箸,就一盤盤全被撤走:

……我記得那年少的我
思索著靈魂是不也就是這樣
永遠不知道天皇的食物
只是更好或者比更好還要好
落得最後還要問生命到底是甚麼滋味 〈與天皇共餐〉

他知道尋常經驗最容易被我們忽視:

我們看到樹木
早春的綠,之後就對它們視而不見
直到冬天來臨。尋常的事
最是我們無法捕捉。狂熱過後的愛
三千個夜晚之後的妻子…… 〈全都有了〉

以我們每天路過的行道樹與「三千個夜晚之後的妻子」並列,描寫我們對身邊人事物因為太過熟悉不再雀躍的心境,是多麼平實、貼近,不虛張聲勢,卻衝擊力十足的比喻;而詩人要揭示的,是他自己,也是我們所有人無奈的,生活中的彈性疲乏。詩心,假若如陳義芝 所言,「無非掌握生命中最難言的枝節,像是飄飛在時間中的光影,從中發現了一些什麼,並且精確地傳達出來。」紀伯特想掌握並且精確傳達的,不正是那飄飛如光影的生命枝節,那些一旦失去即無可復尋的,甚麼——比如那次他買回家的幾顆怪桃子。
桃子顏色接近灰,味道乏善可陳,「但既然有人買一定有道理」,他拿來做果醬,果醬燒焦了,又黑又黏像柏油,他清理鍋子:「卻發現自己在舔勺子上的硬塊。第二天/他把剩下的也吃了,還是不確定到底/喜歡不喜歡,而從此也再沒看到這類桃子」〈桃子〉。
比如美智子病逝後,他滿山遍野亂走:石頭屋子,及腰的野花,太陽,迎風招展的大麥快要收成,貓頭鷹在暗處呼叫,日子靜靜來去……那是一段痛苦、孤獨的日子,但他寧要那種痛苦中知覺的清明飽滿,也不要麻木無感的空虛。

我只想回到美智子死了之後的日子
那時每天我在樹林裡哭;只想回到真實
回到那痛苦,活生生存在的巨大 〈掂量一下老虎〉。


哀傷,快樂,孤獨,迷惘,愧疚……雪泥鴻爪,一切都會消失,他知道。這是他的工作:用創作,用一首首詩還原他如電如露的感知,修復那凌亂的記憶廢墟,一如修復一棟老舊的八角宅院——

幾個月期間
他在空蕩蕩的大房子晃來晃去
想像不出屋子原來的模樣,直到
在閣樓找到一把破椅子
恢復了它的顏色和尺寸,大房子
可能的生活相貌這才露出來 〈相對音域〉

紀伯特的詩總是充滿畫面。這是他的風格:以跳接的敘述,在短短幾行間迅速轉換時空情境,往昔與當下,記憶與現實,一切栩栩渾融眼前;則詩人在創作時要思考的,除了主題(寫甚麼),或者更是方法(怎麼寫)和詩的內涵。
對於詩該怎麼寫,紀伯特說的並不多,最多只告訴我們,他要的不是「那些妄自尊大的所謂新奇/反諷,精簡,加上韻腳假裝是詩」〈掂量一下老虎〉的文字。他以為詩重要的是形式與內容的合一,而他更在意的,是詩的內涵。一如詩人,詩要承擔的,是人生的重量:愛與死,哀與樂,欲望,思念,失去,孤獨,種種掙扎……;那重量,他必須用雙手捧著它,伸直兩臂架著它,或用胸口頂著,用肩膀扛著它,輪流替換姿勢,一如搬動一個過重的盒子,「這樣/他可以繼續下去,永遠不放下盒子」〈美智子死了〉。而面對眼花撩亂的詩壇,他成竹在胸:

沒太多時間抱怨了
經常很難判斷甚麼時候棋賽已經過半
最後一局正開始——那更憑棋藝
不靠花招的,純粹的一局 〈我和卡帕布蘭卡〉


那年在馬德里,有鐘聲從雨中傳來,詩人穿梭巷弄,愈接近教堂鐘聲愈沉愈強,聽著聽著就把他填滿了:

……他於是往回走
不需要去找那座鐘了他想。他想找的
並不是鐘而是迷失在我們
身體裡的天使。音樂是為思想
他想知道他聽到了甚麼,不想更靠近 〈重要的魅惑〉

他愛了,爭辯了,懂了。找到或沒找到鐘聲。都是好的。
生命如此殘缺,而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