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日本人最敬愛的心理學家解析日本著名古典文學◎以女性視角與榮格心理學觀點解析《源氏物語》,看見全新的故事◎透過全新審視古典文學,探索日本人的深層心理,找出面對未來的方法整部《源氏物語》,乃是作者紫式部「成為自己」的故事誕生於一千年前平安時代的《源氏物語》,是日本家喻戶曉的古典文學,其地位一如中國的《紅樓夢》。歷來對《源氏物語》的賞析,多環繞著主角源氏,多著墨其文學、歷史價值,或欣賞書中詩詞作品、人物角色塑造。源氏是世俗眼光中的「完美男性」:容貌才情、權勢地位、妻妾愛情無一不缺,但河合隼雄身為心理學家,他直覺充滿光環的男主角並無存在感(不像真實的人)。他從作者紫式部的寫作心理動機來探討:紫式部是為了講述自己的故事而寫下這部小說,為了展現自己內心豐富的各種面向而創造許多女性角色,且為了使故事有一條軸心線,而設計出源氏這個角色來串場。在河合隼雄眼中,這部作品不是「主角源氏的故事」,而是「作者紫式部的故事」,更是「古代女性自我追求的故事」。作者分析源氏諸多情人,分別代表了母親、妻子、女兒、娼婦四種形象。有的女性宛如慈母,有的是堅忍的賢妻,有的柔媚多情,有的則全身燃燒嫉妒的烈焰,也有露水姻緣的娼婦,以及背叛父親的叛逆女兒。「這些,全部都是紫式部」。這些女性角色加起來,可以圓滿一個以光源氏為中心的曼陀羅圖,具體表現出紫式部的內在。河合隼雄特別提出續篇中的女主角浮舟的改變,從受人擺佈到主動追求人生;這份主體性的覺醒,想要成為「個體」的奮鬥,是紫氏部個人的覺醒,更是心理治療之所以能夠成功的關鍵之一。事實上,不論古今、男女,每個人內心都是這麼豐富,都懷抱想要「成為自己」的心願。河合隼雄從多年的臨床經驗發現,現代日本人想要活出自己的人生,困難重重。從明治維新接受西方文化,到戰敗被迫接受民主制度,日本人拋棄了固有的精神內涵、貶抑父權與母權的微妙平衡,活在一個神似西方社會的空殼中。近代西方皆以「男性之眼」來衡量事物,日本社會也不例外。因此作者刻意採取「女性之眼」來解讀本書,並引用許多女性榮格分析師的言論,可說是為了要替現代日本人喚回「陰性本能」,找到一條自我實現之路。榮格派分析師佩蕾拉說:「我們這些在社會上獲得成功的女性,幾乎一律是『父親的女兒』──也就是說,非常適應男性本位社會的女性。我們一直排斥過去自己所擁有的女性特質的本能,以及能量模式。同樣地,文化也以趕盡殺絕的方式強奪、傷害我們的本能。」現代西方文化所扼殺的,不只是西方女性的本能,而是所有人:西方人與東方人、男人與女人,心中那份飽受壓抑的陰性本能。透過女性之眼閱讀古典文學,讓飽受忽視的陰性本能覺醒,是我們在現代西方「男性之眼的文化」中,自我實現的新途徑。◎聯合推薦精神科醫師、作家/王浩威南台科技大學應用日語系教授/林水福榮格心理分析師/呂旭亞榮格分析師、精神科醫師/鄧惠文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河合隼雄1928-2007,出生於日本兵庫縣,畢業於京都大學數學系。1962年赴瑞士蘇黎世榮格學院學習,是第一位取得榮格分析師資格的日本人。持有世界沙遊學會執照,為該會創始人之一,也是日本沙遊治療的主要推動者。曾任京都大學教育學院院長、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所長、日本文化廳廳長、日本臨床心理醫師學會會長、京都大學榮譽教授等職。河合隼雄以深厚的心理學知識為基礎,長年針對日本文學、政治、教育、社會問題等不同領域進行論述、對話。著作甚鉅,其中《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一書曾榮獲大佛次郎獎,《高山寺的夢僧:明惠法師的夢境探索之旅》榮獲首屆新潮學藝獎。其他重要著作包括《孩子與惡》、《轉大人的辛苦》、《青春的夢與遊戲》、《故事裡的不可思議》、《閱讀孩子的書》、《閱讀奇幻文學》、《佛教與心理治療藝術》(以上皆由心靈工坊出版)、《河合隼雄著作集》、《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與村上春樹合著)、《原來如此的對話》(與吉本芭娜娜合著)、《走進小孩的內心世界》、《心的棲止木》等。此次中文版最新著作為《源氏物語與日本人》。■編者簡介河合俊雄京都大學教授、榮格分析師。1957年出生,其父為日本已故心理學泰斗河合隼雄,於1990年於蘇黎世榮格學院取得分析師執照。他目前亦身兼國際分析心理學會(IAAP)副理事長、日本榮格派分析家協會副會長、河合隼雄財團代表理事。近二十年來,陸續從事多項日文版心理學相關書籍之編著譯介。他的文章與著作已有英語、德語及日語版發行。個人著作包括《當村上春樹遇見榮格:從《1Q84》的夢物語談起》(心靈工坊出版)、《概念の心理療法物語から弁証法ヘ》、《ユング魂の現実性》、《心理臨床の理論》。■譯者簡介林暉鈞林暉鈞,畢業於國立藝專,為國內知名小提琴家。醉心哲學與當代思潮,2011年起引介並翻譯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著作,已出版《倫理21》、《柄谷行人談政治》、《世界史的結構》、《哲學的起源》、《帝國的結構》,另譯有《高山寺的夢僧》、《當村上春樹遇見榮格》、《革命的做法》、《孩子與惡》、《青春的夢與遊戲》等書(均由心靈工坊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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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品目錄 導讀 心理學家獨特眼光所見的《源氏物語》 林水福前言第一章 人為什麼會想要「說故事」?玉虫色的光源氏像「便利屋」一樣的存在‧是人?是神?‧「男人之眼」與「女人之眼」人創造出「故事」的時候虛構中的真實‧值得受到矚目的王朝物語‧撰寫「自己的故事」「如何生存」的觀點為什麼為了生存,人需要「故事」?‧日本人的苦惱第二章、「女性故事」的深層母權社會的男與女母女一體感的來源‧聖娼‧「母親的兄長」之重要角色從母權轉變為父權的時候「不把女人當人的社會」中的女人‧「母親與兒子」、「父親與女兒」的聯結‧在平安這個特別的時代中自我危機男性英雄故事的背後‧浪漫愛情的困難‧孤獨病的蔓延活在當下不可缺少的東西以生命實踐「父親的女兒」的人‧父權與母權能否兩立?‧當每個人都找到「自己的故事」時第三章、內在的分身「內向的人」紫式部想法放在心裡‧入宮侍奉所經驗到的事物母性從桐壺到藤壺‧慈母大宮‧惡母弘徽殿女御妻子的人生悲傷的自尊心‧葵姬與六条夫人‧末摘花的自我分裂‧「主婦」型的花散里‧「父親的女兒」明石君「娼」的位置空蟬的處世之道‧滯留在異空間的夕顏‧源典侍與朧月夜第四章、光的衰芒由外而內——光源氏的變貌不知恐懼為何物的男人‧在心裡感受到衝突與痛楚的真實人類‧面對「中年危機」與「女兒」的關係掌握在父親手裡的「女兒的幸福」‧令人放不下的女兒‧戀心與自制心‧嫩妻「私通」發生的時候私通的再現/父子間的矛盾對立‧三角關係的結構‧出家的心理深化的曼陀羅之動力關係(dynamism)不止於二次元的曼陀羅‧紫之上的人生軌跡‧六条院曼陀羅/消逝而去的光源氏第五章、做為「個體」生存男女關係的新方式兒子夕霧的戀情‧關於〈橫笛〉‧苦惱的男人擁有「Genius Loci」的場所聖俗交錯‧分裂的男性像‧要不要經過「性的迴路」?致命的被動性當無勝於有‧迷惘的心‧決心投水「死與再生」的體驗在能夠表示自己的意志之前‧重生後尋得的境地後記解說 臨床心理學家詮釋下的《源氏物語》 河合俊雄女性的故事與曼陀羅‧中空與女性的意識‧做為個體的女性「故事與日本人的心」選輯 發刊詞
試閱文字
內文 : 【前言】
一個既不是日本文學、也不是日本史專家,而且沒有太多相關知識的人,怎麼會跑來撰寫這樣一本有關《源氏物語》的書呢? 這件事必須先做說明。
說來難為情,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認真地讀《源氏物語》。雖然年輕時也像很多人那樣試著挑戰──只不過是現代文的譯本──但到了〈須磨〉這一章就讀不下去了。青年時期我嚮往浪漫的愛情,無法理解與浪漫愛情迥然不同的男女關係。講得直白一點,我覺得愚蠢至極。對於一個接一個、不斷和女性發生關係的光源氏,我甚至感到憤怒。
我一度以為,這一生大概與《源氏物語》無緣了。但是後來為了研究日本人的生存方式,我開始閱讀王朝物語,因為深深被其趣味所吸引,終於讀起《源氏物語》來。
這需要相當的心理準備與時間。一九九四年的春天,我從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退休,成為完全自由之身,以客席研究員的身分滯留普林斯頓大學兩個月。這段期間,我一頭栽入《源氏物語》的世界。這實在是難得的經驗。
在這之前,我讀了許多王朝物語,甚至出版了一本關於《換身物語》的書(《とりかへばや、男と女》新潮社,一九九一年)。但是,終究還是《源氏物語》最為出類拔萃。有些部分與其當做「物語」來閱讀,更可以當成小說來閱讀。那個時代竟然可以寫出如此的作品,實在令人讚嘆。
不過,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無法掌握故事主角光源氏的輪廓。我甚至覺得他的「存在感薄弱」。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抱著疑惑繼續讀下去,最後產生了一個想法──這本書講的不是光源氏的故事,而是作者紫式部她自己的故事。
讀到〈宇治十帖〉,我更加確信自己的想法。閱畢全卷,我想到在一千年前,竟然有一位女性,如此奮力追求、希望成為一個「個體」,這樣的事實讓我興奮不已,久久不能成眠。
我的專業是心理治療。我的工作,和一個人如何活出自己的人生,有直接的關係。對我來說,要想在現代的日本,活出自己的人生,是一個重大的課題。
對現代人來說,近代的西方,是絕對不能忽視的。誕生在近代西方的科學,以及與科學結合的科技,其強大的力量眨眼間席捲了全世界。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現代人都受到近代西方的影響。但是,我不是西方人。我在不知不覺中學會的,是日本式的生活方式。
如果說近代西方的思考方式與生存方式絕對正確,那麼我們一定要努力學習。有一段時期,我的想法非常接近這個思維,但現在我不再這麼想。現在我認為,就算近代西洋有許多應該學習的地方,我們仍然必須努力超越它。
現今的西方世界,也可以見到試圖超越近代的努力。或許因為自己是日本人,我覺得在這種時候,日本的「物語」中述說的古老智慧,說不定能夠提供幫助。懷著這樣的期待閱讀,很幸運地,日本的「物語」的確回應了我的期待。過去我曾經在瑞士發表關於《換身物語》的演說,有一位聽眾反應:「這是『後近代』的故事啊!」「前近代」擁有「去近代」的智慧。
對於懷著這般問題意識的我來說,《源氏物語》正是一部難能可貴的作品。我認為,如果將它視為紫式部這位女性自我實現的故事來閱讀,對現代人來說,將會有很大的幫助。這部物語全體的構圖,可以理解為從女性立場探索「世界」的結果。以這一點來說,它確實了不起。
我用了「從女性立場對世界的探索」這種說法,但也可以換個方式說是「女性眼中的世界觀」。近代西方,是「男性眼中的世界觀」占絕對優勢的時代。因此,現代所謂的「學問」,都是以「男人之眼」為基礎而建立的。當然,女性也可以用「男人之眼」看待事物。一直以來,不論男女,人們都以這樣的態度從事學問。
先不談鑑賞,一般所謂對《源氏物語》的「研究」,我們可以說,都是透過「男人之眼」進行的。當然,這樣的做法帶來了可觀的成果。而與此相對地,本書則可說是透過「女人之眼」觀看《源氏物語》的結果。
或許有人會因為本書是新手的「研究」,而不願認同。雖然得到認同與否,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我的確希望人們覺得本書所採取的觀點是有用的。男性的眼光,使結構分明;而女性的眼光,看的是全體的構圖。
重要的,是不只以「男人之眼」,也要以「女人之眼」觀看世界──我們可以在那些試圖超越近代的歐美學者中,看到這樣的主張。這些主張,本書中也會引用,特別是榮格派女性分析家所寫的,有關現代女性生存方式的論述,對我的《源氏物語》觀點,提供了很大的支持。
雖然我的想法逐漸成形,卻覺得相當不安。首先,會擔心我的看法是不是過度偏離其他的研究,而失去了意義?還有另一個擔憂是,是否有其他的研究者已經指出這個觀點,所以我沒有發表的必要了?
我不是《源氏物語》的專家,對於既有的研究成果缺乏知識,就算想要從現在開始補足,時間上也不可能。過去撰寫有關《換身物語》與明惠《夢記》的書之前,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讀遍既有的研究,但那是因為關於這兩本書的文獻不多,所以才做得到。如果是《源氏物語》,這事絕不可能──任誰都有同感吧!
於是,我想到一個取巧的方法──就是透過對談的方式,敘述自己的想法,再聽取對方的意見與建議。當然我也讀了一些文獻,但文獻的選擇是完全隨興的。
滯留在普林斯頓大學期間,我讀了艾琳‧賈登的英文論文〈《源氏物語》中的死亡與救贖〉,趣味盎然,於是把握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和她進行了一場對談。
回國之後,讀了瀨戶內寂聽的《女人源氏物語》,覺得她想法的基礎,和我對《源氏物語》的解讀有相通之處,所以也和她進行了一場對談。透過和這些人的對談,我感覺自己的想法得到了支持。
接下來,我又有了一個難得的機會。雜誌《源氏研究》(第四号,翰林書房)邀請我參加一場座談會,我得以和源氏研究的三位專家──三田村雅子、河添房江、松井健兒對話。不只在對談當中,我也在會後聚餐的時間裡,談到了自己對《源氏物語》的解讀。他們鼓勵我,認為這些想法值得寫下來,並且承諾在前人已有的研究方面,給予我援助。這為我帶來莫大的勇氣,我決心將它寫成一本書。
於是,我先將想法的大綱寫成〈試論紫曼陀羅〉一文發表,並以此為素材,和前述的河添房江女士進行了一場對談,聽到了許多寶貴的意見。經由這些經驗,我感受到寫這本書的意義,也獲得了勇氣。當然,我列舉這些事實,並不是為了防衛自己的錯誤或知識的不足,而是希望專家們讀了之後能夠不吝指出問題,讓我在未來能夠持續訂正應當訂正的地方。自由的批判與意見,是我所歡迎的。
透過對談所得到的真知灼見,都寫在本書中。我要在這裡,正式向前述的各位先進表達我的感謝(同時也要請他們諒解,書中沒有使用敬稱)。
在普林斯頓大學讀畢《源氏物語》的翌年,一九九五年五月,我就任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的所長。現在我結束了四年的第一個任期,接下來還要續任第二期兩年所長的職務。希望本書的出版,可以做為我擔任這個「日本文化」研究機構的主管,第一階段的研究成果。
一個專業研究深層心理學的學者,所做的日本研究,應該也有它存在的價值吧!如果它能夠被視為有關「日本文化」的研究之一而得到認同,如果它能夠對生活在現代的日本人有些許的幫助,那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導讀】
心理學家獨特眼光所見的《源氏物語》 林水福/南台科技大學應用日語系教授
釋名
首先關於書名,我想需要解釋。
本作品最初的書名是《紫曼陀羅》,收入講談社文庫本時改為《源氏物語與日本人》。如〈後記〉所說:「過去一般的『研究書』,多半以直線式的議論作為主軸;相對於此,本書則以『曼陀羅』式的思考撰寫。」。
曼陀羅是什麼?依中村元《佛教語大辭典》,一義是壇,一義是一種聖壇上描繪了佛、菩薩的圖像,表示宇宙的真理。廣義地說就是:表現任何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的圖像,都可以視為曼陀羅。
一
《源氏物語》,日本人視為代表性作品,研究者以日本文學者居絕對多數,而日本文學者也易受先行研究的觀點影響,不易跳脫傳統看法。本書作者河合隼雄,大學念數學系,一九六二年赴瑞士蘇黎世榮格學院學習,為第一位取得榮格分析師的日本人,意即專長轉為心理學。
簡言之,這本《源氏物語與日本人》從心理學的觀點,以「女人之眼」看《源氏物語》,自有一番不同的「風景」。
一般評論者評論文學作品,主要針對作品內容討論登場人物的關係,角色的安排、作用等。至於作者,通常只是做為了解作品之前的「前置作業」而稍加介紹、甚至不介紹,例如有些評論認為作品就是一切。
但河合隼雄把《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放在跟被創造者──光源氏──同等位置,透過心理學探究紫式部如何創造不同面向的女性,以及其扮演的角色、作用等。
二
紫式部的外界——換言之,就是在現實社會裡扮演的角色,是父親藤原為時的女兒。為時是越後國的地方官,為「清貧學者•文人」;她繼承了父親文人的才能與知識,與母親似乎較為緣薄,無相關記述。二十六歲時與藤原宣孝結婚。宣孝的年紀依推定約四十五,可能與紫式部的父親相差無幾。
紫式部有一女名叫賢子,一般稱大貳三位。
對照紫式部外界、內向的「圖」,紫式部身為女兒、母親、妻子的部分,如上述不難了解;但是「娼」的部分,須稍加留意。
河合為何將紫式部的外界分出「娼」的部分呢?
其根據的是《尊卑分脈》在紫式部項目下註記「御堂關白道長妾」,而關白道長指的是藤原道長;又,紫式部日記末尾記載,紫式部與道長之間的贈答歌,道長言:「這梅子是出了名的酸,見到的人無不折它一枝」,紫式部答歌:「這梅子還沒人折過呢!什麼人又知道它的酸了?」原文「酸」與「好色」同音。之後,記述當天晚上紫式部就寢時,聽聞有人敲門,極為驚恐,噤聲至天明。贈歌:「水雞徹夜啄木門,無人應聲苦咚咚」,答歌:「啄門水雞非常鳥,蓬門若開迎淒涼」。就上述贈答歌內容而言,道長的挑逗,紫式部始終未接受。或許因此,河合隼雄強調,這裡所謂的「娼」,指的是「心理」層面的體驗,非現實的體驗。
而紫式部將上述經驗轉化為內在的現實,以「光源氏」為中心,在「物語」裡登場,借他之口,將個人經驗的事物,轉化為普遍性的存在。
三
其中,與光源氏相關的「母性」,河合將它分為四大類。
第一類是生母:光源氏的生母桐壺更衣,紅顏薄命,光源氏三歲時即過世,因此有生母之實,而無生母之情。然而他的正室葵之上的母親大宮,視光源氏如子;源氏失勢、謫居須磨之前,拜訪了大宮,委託照顧他的兒子夕霧。二人經常以和歌唱和,顯見心意相通。大宮扮演著慈母的角色,這是第二類。
又,源氏的父親桐壺帝的女御弘徽殿,因擔心光源氏會威脅到當時東宮(自己)的兒子,對源氏一直採取敵對態度。源氏還是頭中將時,表演雅樂之一、青海波的舞曲,眾人驚嘆,覺得非世間所有;只有弘徽殿女御說:「這容貌連天神都要為他傾倒,真叫人毛骨悚然!」聽者無不感到刺耳。後來得知源氏密會她的妹妹朧月夜,大怒,籌畫各種計謀要陷源氏入罪,源氏不得已避居須磨。弘徽殿女御,扮演的就是「惡母」的角色。這是第三類。
桐壺早逝,天皇難以忘懷,尋尋覓覓找到神似桐壺的藤壺。源氏對生母形象雖無記憶,但面對人說神似生母的藤壺,自然生親近之心,且二人歲數相差僅五歲。二人在侍女的穿針引線下,見面二次,藤壺因而懷孕,生下的孩子即後來的冷泉帝。
藤壺長相如何?紫式部並未特別著墨,讓讀者發會想像力。源氏後來屢次想接近藤壺、再續前緣,但藤壺躲開了。苦思之餘,藤壺認為唯有捨棄塵世的身軀,才能讓源氏死心,選擇於桐壺院一周年忌出家。就「戶籍」而言,藤壺是源氏的母親,然而兩人卻有男女關係,因此,河合將藤壺歸類為第四種――母性的「娼」。
四
紫式部內在的分身,其次是「妻」的角色。不過,「妻」與「娼」的概念,在當時並不明確。因為,當時的婚姻制度是「一夫多妻」,且男女縱使已婚,也可結交異性朋友。
談到源氏之妻,首推葵姬,應無疑義。源氏十二歲元服之夜(成年禮),與時年十六的左大臣之女葵姬結婚。葵姬的母親是當時天皇的妹妹。年長的葵姬自覺配不上源氏,兩人的感情並不和睦。葵姬既非醜女,性情也不刁鑽,只是藤壺的影子占滿源氏腦海,容不下其他女性,葵姬自然難以接受。
源氏十七歲的夏季邂逅空蟬、秋季認識夕顏;十八歲於北山山中發現美少女紫之上,將其帶回二条院。《源氏物語》裡找不到源氏與葵姬兩人之間的和歌贈答,似乎意味著感情淡薄。
結婚十年後,葵姬好不容易懷孕了,當時她二十六歲,源氏二十二歲。
懷孕中的葵姬參觀祓禊(編按:在河川邊舉行的除穢儀式)的行列,不巧遇到也來看熱鬧的六条夫人(亦稱六条御息所)一行人。六条夫人在丈夫前東宮逝世之後,與源氏交往,但源氏對她的態度冷淡,此時她本來準備和女兒離開京城,到伊勢之國。或許是對源氏的舊情難忘,想一睹源氏風采,於是微行,將牛車停在一條大路上。不料葵姬的隨從與六条夫人的隨從起衝突,打了起來,六条夫人這邊寡不敵眾,被迫退到人牆之外,最後只能以充滿屈辱、怨恨的眼光注視著源氏。此處,河合把六条夫人歸類到「娼」的位置。
後來葵姬遭不明物體附身,為之所苦。一日源氏探望葵姬,靠近床邊,看葵姬的樣子楚楚可憐,深感痛惜時,哪知聲音與模樣遽然改變成六条夫人,說出心中的怨恨。一般論者的看法是,六条夫人占有慾強烈,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源氏,遂轉為對葵姬的怨恨;加上祓褉爭道事件,終於轉化為「生靈」(靈魂出竅),就葵姬之口說出心中怨恨。然而,這部分河合從心理學所作的解釋頗饒趣味,大意是:葵姬對源氏的怨恨,其實深藏心中,但她壓抑住這份強烈的情感,又認為六条夫人具有這種強烈的情感,所以化為六条夫人生靈的模樣、攻擊她自己。主動權在於葵姬,而非六条夫人。其次,是葵姬欲說出心中對源氏的怨恨,而非六条夫人對葵姬的報復與攻擊。
五
末摘花屬於「妻」與「娼」難於劃分的人物。
末摘花的父親是故常陸宮親王,父親逝世後,家道中落,獨守破舊家園,而容貌醜陋。在女房巧妙安排下,與源氏度過一夜。然而,天亮一看,鼻子像大象鼻,且又紅紅的。源氏倒盡胃口,但仍不得不維持應有的禮貌,雖然時間較晚,形式上還是去信,述說懷念之意。
河合剖析紫式部書寫的心理:紫式部描寫末摘花的時候,說不定感到某種自虐的快感;而事後才覺得,自己未免過於惡毒。或許因此讓源氏在〈蓬生〉中和末摘花恢復關係。
主婦型的花散里──夫妻的型態不只一種,其中之一,是讓丈夫精神上感到放心、舒暢,卻少了激情。花散里屬於此類。源氏謫居須磨之前,造訪了花散里。從須磨回來、重返政界後,建了二条東院,花散里也遷住其中,源氏有時會去看她,但是不過夜,意思是沒了男女關係。雖如此,花散里並不埋怨,令源氏更是信任有加,後來甚至將兒子夕霧的養育重責大任,委於花散里。六条院完成後,花散里也搬進去住;而末摘花仍留在二条東院,由此顯見二人地位不同。
妻子的另一形態,則是「父親的女兒」。
源氏謫居須磨,認識了明石君,與之結婚。明石君的父親明石入道,早就把榮華富貴的美夢寄託在女兒身上。兩人雖結婚,明石君卻有著深深的自卑,覺得身分過於懸殊。
後來天皇赦免源氏。離開須磨前,源氏建議明石君生的女孩給紫之上當養女,由紫之上撫養。明石君自是萬般不捨,但考慮到女兒將來的前途,只得忍痛答應。後來明石姬成了中宮,達成父親的願望。
因此,河合將明石君歸類為「父親的女兒」。
源氏交往的女性中,明顯身分懸殊,雖短暫交往,但深具個性、讓源氏始終忘不了的女性,河合將她們歸類為「娼」。這裡所謂的「娼」並非妓女之意,如果以時下流行語「小三」、「不倫」稱之,或許更貼切、易懂。
而歸類為「娼」的還有空蟬、夕顏、源典侍與朧月夜。
六
〈帚木〉篇中,某個無聊的夏天雨夜,源氏與頭中將等人在宮中值夜時,一群男人聊起什麼才是「理想的女性」,對世上的女性做了一番品頭論足,是為「雨夜的品定」。次日,源氏從宮中欲往左大臣家,因方位不對,臨時決定改往紀伊守家。不意紀伊守父親的年輕後妻空蟬也留宿於此。受前一夜「雨夜的品定」誘發、而對「中品女性」深感興趣的源氏,自然不會輕易放過。空蟬面對源氏,無法抗拒,演出一夜情。之後,源氏透過空蟬的弟弟小君,希望能與空蟬再會,空蟬礙於身分懸殊,不想繼續下去,於是脫下身上薄紗、遁走。這也就是空蟬名稱的由來。蟬,蟄伏土中多年,脫殼蛻化成成蟲,其生命其實相當短暫;再加上一空字,不能不對紫式部命名之高明,感到嘆服!
源氏邂逅空蟬是十七歲那年的夏季,迷戀同屬中品女性的夕顏,則是同年的夏秋之際。源氏探望生病的乳母,看到西鄰有一女性也往這邊瞧。樹垣上,鮮綠蔓草中點點白花,在薄暮時分尤其顯眼,這種花就叫做夕顏。夕顏個性內向,性情溫柔,源氏與之交往,身心皆感到舒暢愉快。後來源氏帶夕顏到一廢宅,想要共度美好夜晚;半夜,妖靈出現,夕顏因而死去。
歸類為娼的女性中,河合以六条夫人為中心,一邊是個性較憂鬱、陰暗的空蟬、夕顏;另一邊是個性開朗、明亮的源典侍與朧月夜。
在《源氏物語》裡登場、與源氏有關係的女性之中,源典侍應該是年紀最大的。源氏知道源典侍雖已五十六、七歲,老大不小(以現代人來說,感覺上應幾近七、八十歲吧!),又風流好色,不免心癢癢的,出言試探。源典侍喜出望外,即作和歌回應。這事不巧走漏風聲,頭中將也來參一腳,於二人幽會時,偷偷潛入……。或許紫式部認為,戀愛不是年輕人的專利,年紀大的也有不同韻味吧!才會安排這麼一個特例。
朧月夜,就是讓源氏不得不避居須磨的那位女性。她是右大臣的第六個女兒,也是弘徽殿女御的妹妹。兩人第一次邂逅是源氏二十歲那年春天、二月下旬紫宸殿櫻花宴的夜晚。源氏著魔似地要往藤壺住處走去,但那裡所有的門戶皆緊閉,只有弘徽殿從北邊算來第三間開著。源氏摸黑進去,伸手抓住一位女性的袖子──演變成一夜情。源氏連對方是何許人都不知。因對方歌詠「沒有像春夜的朧月夜,既不明亮,亦非陰暗」,命名為朧月夜。
朧月夜後來成為源氏同父異母的兄長朱雀帝所寵愛的女人,但私下和源氏依然往來。朱雀帝儘管知道卻默許;紫式部可說寫盡人間愛戀百態!
七
河合認為,紫式部開始撰寫源氏物語時,最關心的是她的內在世界,想寫的並不是源氏這個人物,只是以一個「男的」為主角來說故事,猶如更早出現的《伊勢物語》和《平中物語》;換言之,將源氏更改為「從前有一個男的」也無妨。
「須磨」之前的源氏,不具有人的深度和厚度,所作所為可以以一句話概括之,那就是「不知恐懼為何物」。
對空蟬硬上弓、和夕顏熱戀期間不忘去找六条夫人、心裡惦念著空蟬……。最典型的是在弘徽殿的房間,抓住朧月夜的衣袖,將她抱入房間、關上門。朧月夜嚇得發抖,源氏對她說:
我啊,不管做什麼,大家都容許的,妳叫人來也沒用。還是安靜些吧!(「花之宴」)
傲慢到極點!
然而,「須磨」之後被創造的人物源氏,擁有自由意志,開始自主行動。有趣的是源氏動念、想染指的女性,如秋好中宮、朝顏、玉鬘等,全都沒有讓他得逞。
源氏三十九歲時位居準太上天皇,地位達到極點,並娶了朱雀帝當時才十三歲的女兒女三宮(實為源氏姪女)。以那時的感覺像是祖孫結婚。這是源氏光芒消失的起點。
紫之上正室地位不保,遭受巨大的打擊,導致死亡;女三宮與柏木私通,產下男孩薰。最後女三宮出家,柏木事跡敗露、嚇得病死。
八
《源氏物語》時代的婚姻制度是「一夫多妻」,且當時男女交往風氣自由開放,即使已婚之人,仍與異性往來者,不乏其人。源氏仗著俊美容貌與高貴身世,對眾多女性出手。以往,日本國文學者總是盡量加以辯護,拿時代不同等的理由,以「維護」源氏。猶記得有一次一位韓國女學者發表論文時,對源氏的行為有所指責,馬上惹來日本《源氏物語》研究大老的嚴詞斥責,讓那位女學者相當尷尬,幾乎下不了台。
河合以心理學的觀點,從女性角度了解深入紫式部當時的外在與內心世界,探索創作的心理。讓我們看到她一開始寫《源氏物語》時或許不是以源氏為中心創作的,因此主人公源氏的形象並不具體,直到後來脫離作者的掌控,自主行動,才變得有血有肉。當然,對於源氏的好色,亦有斥其非之處。至於源氏第二代、第三代(薰、匂宮)的愛戀,不論形式、觀念、想法,都與源氏不同。這就進入了續篇〈宇治十帖〉的世界,紫式部進一步創造了在經歷戀愛風波、自殺又獲救之後個性幡然轉變、決定掌握自己命運的女主角浮舟。河合認為這反映出紫式部內心境界的成長,確實是身為心理學家才會有的獨到看法。
【內文試閱】
第一章 人為什麼會想要「說故事」?
1 玉虫色的光源氏
我閱讀《源氏物語》時首先感受到的,是通常被視為主人翁的光源氏這位男性,無法給我具有真實生命的印象。他實在是個奇妙的存在。在看過其他相關研究、和其他人討論之後,我發現,有些人覺得光源氏是「理想的男性」;也有些人被他激怒,覺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總之,他散發著「玉虫色的光芒」。
像「便利屋」一樣的存在
光源氏的樣貌,很難一語道盡。因此,讀者對他的情感也複雜多樣。對談的時候,我從瀨戶內寂聽那兒聽到,谷崎潤一郎十分討厭源氏,曾經說他是「專騙女人的混蛋」。相反地,円地文子則認為「男人要是沒有色心,就沒有魅力」,非常喜歡源氏。將《源氏物語》翻譯成現代日文的兩位作家,表現出如此完全相反的情感反應,實在是饒富趣味。
說到相反的形象,美國的日本文學研究者艾琳.賈登,在和我對談的時候表示:「作者(紫式部)對於年輕時期的光源氏,特別是他十七、十八歲的時候,可是充滿讚美呢。經常說『這是個優秀的人』。我倒是覺得這個人『非常差勁』。」也就是說,光源氏既優秀,又差勁。
故事中的源氏的確很「優秀」。不論容貌、地位、品味、財產,可以說任何方面都是頂尖的。書裡面隨處描述他的書、畫、音樂是如何傑出,學識又是如何淵博。這應該可以稱為「理想的男性」吧。
那麼,他又為什麼「差勁」呢?主要是因為他和女性的關係。就像谷崎潤一郎所說的,他是個「專騙女人的混蛋」。現在回想起來,筆者年輕的時候,也曾受到書商的廣告行銷用語「浪漫的愛情」吸引,而開始閱讀《源氏物語》,但是很快就感覺到一股嫌惡。
才開始閱讀不久,我就覺得懷疑。〈帚木〉、〈空蟬〉中所描述的,源氏對待女性的態度,有哪一點是「浪漫的」?不要說是西方浪漫小說所描寫的、對單一女性貫徹永遠的愛了;就算喜歡有夫之婦可以被容許,但源氏明知道空蟬逃開了他的求愛,眼前的人是軒端荻而不是空蟬,卻還是跟軒端荻發生了關係。
不僅如此,源氏和空蟬的弟弟小君,似乎也有同性的肉體關係。然後,當讀者正在想像源氏脫逃的空蟬,思慕之情到底有多強烈的時候,故事突然轉到〈夕顏〉去了。對於青年期的筆者來說,除了覺得愚蠢至極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感覺,甚至無法繼續讀下去。我感受不到光源氏散發任何光芒。
源氏對待已逝情人的女兒玉鬘的態度,也使很多人感到厭惡。前述的艾琳.賈登在對談的時候表示:「怎麼看,就是個猥褻的、四十多歲的男人,處心積慮要把可憐的、二十歲的女性弄到手」、「西方的讀者特別厭惡這個時期的源氏」。
的確,即使在喜歡《源氏物語》的美國人當中,討厭光源氏的人也是居多。而這些人似乎都喜歡紫之上。根據賈登的說法,美國的日本文學研究者海倫.麥卡勒(Helen McCullough)翻譯《源氏物語》的時候,只翻譯了紫之上的部分。
然而,真的要譴責光源氏是個「沒心沒肺」的男人,卻也教人遲疑。比方,以〈蓬生〉中所描寫的光源氏為例,在他謫居須磨期間,當他發現被他遺忘的末摘花住在荒蕪破敗的屋子時,不但寫歌贈她,還給予豐厚的援助。而且,兩年後他將末摘花接到二条東院居住,繼續和她來往。對花散里和明石君也是如此,最後安排她們住在六条院,終生保持關係。說到誠心待人,這是真的誠心待人。
當然,如果說一個男人和眾多女性發生關係,是胡作非為,他的確是如此。對於這點,也有人替他辯解,說那是因為當時是一夫多妻制。不過,這一類的爭辯似乎沒有太大意義。閱讀《源氏物語》的過程中,筆者感覺到,出現在源氏身邊的女性們,全部都是作者紫式部的分身。當她回顧自己的人生經驗、凝視內心時,發現了居住於自己內在世界、多樣多變的女性群像。有的女性是誠懇而堅忍的妻子,有的則柔媚多情,即使年華老去,仍然像飛蛾撲火般,投身男人的甜言蜜語。還有的女性燃燒著嫉妒的烈焰,即使死去,妒火仍無法熄滅。「這些,全部都是我」,她心裡想著。
為了描寫這多樣豐富的「世界」,她需要一位男性。只有透過與這位男性的關係,她才能描繪出她內在世界女性們栩栩如生的樣貌。內在世界的女性數量接近無限,但是,如果要她們全部屬於紫式部這一位女性,就必須在某種意義下,將她們聚集在一起。為此,必須有一位男性擔任她們所有人的對象。那就是光源氏。
紫式部不是以自己為中心,而是以光源氏為中心,這樣反而更加能描繪出自己的「世界」。
因為上述的理由,也就能理解,光源氏很難成為在一個尋常世界中,真實存在的男性形象。可以說,他是像「便利屋」一樣的存在。這是筆者的想法。面對夕顏、朧月夜,以及其他充滿魅力的女性們,他扮演了最適切的對應角色。在各自的情境中,他確實發揮了功能,但是以故事整體而言,幾乎不可能將他當做一個人格前後一致的人來看待。
瀨戶內寂聽在與我對談的時候所說的話,最能簡明扼要地指出這一點:「雖然說是《源氏物語》(源氏的故事),源氏本身的輪廓卻非常模糊。讀再多次,也無法浮現光源氏具體的形象。(中略)結果源氏這個角色,到頭來只是個關鍵性的配角。」
不過,當我反覆重讀這個故事,又覺得不能就這樣一概而論。常有人說,作品中的人物會違反作者的意圖而自由行動;光源氏有些舉動就給人這種感覺。光源氏超出、甚至是違反紫式部的意圖,擅自動了起來。這使得這部書比起「物語」來,更接近小說。
關於這一點我們之後再詳述。不過就因為這樣,光源氏的「光」像玉虫色那樣難以捉摸,無法單純地將它分色。說不定,這也是《源氏物語》富有魅力的原因之一吧。
是人?是神?
討厭光源氏的人,把他當做一個「人」,以現代的倫理觀來看待他。持這種看法的人之中,有人覺得他像唐璜(Don Juan)。但我覺得這個看法是錯的。唐璜是誕生在基督教文化圈的反英雄(antihero)。在信奉一神論的世界中,一夫一妻制受到尊崇,對於戀愛的觀念也是如此,認為那只能發生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而唐璜在這樣的世界裡,一個接一個、以花言巧語欺騙不同的女性。他是「惡」的體現者,最後自食惡果。然而,源氏並不是反英雄。話雖如此,他也不是西方故事中的英雄。他是個奇妙的存在。
如果硬要在西方世界中找出相應於光源氏的形象,最接近的,或許是宙斯。當然,宙斯是希臘神話中的神,不是基督教的故事。但眾所周知,歐洲文化源自希伯來文化與希臘文化的混合。比較宙斯與源氏,對於活在西方文明影響下的現代日本人來說,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
根據《希臘羅馬事典》,宙斯名字的語源來自「天」、「白晝」、「光」,與光源氏的「光」相互呼應,這一點很有趣。宙斯和多得不可勝數的女神以及人類女性發生關係,也生下各式各樣的孩子。
這樣的故事背後的想法,或許是將宙斯視為眾多存在的根源。宙斯有一位名叫赫拉(Hera)的妻子。赫拉為自己正室的身分感到驕傲,但因為宙斯實在和太多女性有所牽扯,她經常因嫉妒而發狂。
宙斯以及他的愛人、孩子們因為赫拉的嫉妒而吃盡苦頭的故事,不勝枚舉。宙斯躲避妻子的監視、到處偷吃的樣子,以及被妻子追逼得走投無路的身影,彷彿光源氏故事的神話版。
舉例來說,宙斯畏懼赫拉的憤怒,將他愛人之一的伊俄(Io)變成一頭小母牛,但他的計謀隨即為赫拉所識破。赫拉向宙斯索取這頭小母牛,並且令百眼怪物阿耳戈斯(Argus)看守。但是,宙斯並沒有因此就放棄,他命令赫密士(Hermes)擊退阿耳戈斯。赫拉也不甘示弱,派了牛虻去折磨變成小母牛的伊俄。
逃避赫拉的伊俄四處流浪,徘徊在歐洲與亞洲各地,終於在埃及變回人類,與宙斯結合。赫拉仍然繼續迫害伊俄的子女,這裡就略過不談。不過,宙斯和赫拉虛虛實實的鬥爭,真是令人瞠目結舌。
這只是一個例子。雖然赫拉嫉妒心之強烈,非同小可,但即使苦不堪言,仍然到處拈花惹草的宙斯,也不是等閒之輩。話說回來,會有人因為讀到這樣的希臘神話,而討厭宙斯這個「好色之徒」嗎?應該不多吧。大多數人會因為那是「神」的世界,而感到認同。
名字冠著「光」的光源氏,總令人覺得和宙斯相似。宙斯為了提供這世界眾多存在的根源,和眾多女性發生關係、生下子女。源氏所扮演的角色也是如此,讓居住在紫式部內在世界的眾多女性,有了立足的根源。換句話說,宙斯與源氏,都是超越這個尋常世界層次的存在。
源氏涉入的不是紫式部的日常生活而已;他住在紫式部的深層世界。
紫式部描述源氏在書、畫、和歌、音樂方面,具有超越人類的才能。而且他最後成為準太上天皇一事,其實是作者巧妙的安排。紫式部想要清楚地表示,源氏不是普通的人類。
那麼,或許有人會問,為什麼不讓源氏成為天皇?因為成為天皇,代表著登上俗世的頂點,和尋常世界的牽扯太深了。因此,作者讓源氏具有與天子同格的地位,卻不讓他與俗世有太多的瓜葛。
話雖如此,先前我們也說過,源氏也會擅自行動,表現出充滿「人味」的一面。這一點非常有趣,不過容我們稍後再述。這裡我想指出的是,以日常層次的角度─特別是以現代人的感覺─來看待源氏,沒有太大意義。
「男人之眼」與「女人之眼」
雖然我說,不要用一般意義下的「主人翁」來看待光源氏,但也不是要把他純粹當成「便利屋」的角色,而是要以整體的角度來觀看這部物語,這樣我們便可以讀到紫式部這位女性自我主張的故事。而究竟是以什麼樣的立場、以什麼樣的閱讀方式,可以看到這一點?
從事心理治療的工作,使我不得不重視人們的主觀想法。比方在大多數的情況下,如果我告訴一位憎恨母親的人:「你的母親其實是位了不起而善良的人」,不論我再怎麼客觀地解釋說明,也沒有任何意義。
在判斷一個人憎恨其母親是對是錯、是善是惡之前,必須先慎重地接受這個人的主觀世界,否則我們一步也踏不出去。不過這並非指同意他的看法。一旦同意他的看法,只會兩個人一起陷入迷宮,找不到出口。保持敏銳的平衡感,不固執任何一方,這樣的態度才能讓我們看到之前看不到的、事物全體的樣貌。
將對象與自己分離、視之為客觀的對象,將它分解為眾多單一意義的要素,釐清各要素間的關係以掌握全體的結構──這是目前學術界中最占優勢的研究方法。近代自然科學成功地運用這樣的方法,獲得了偉大的成果。
因為自然科學的成效過於宏大,使得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的領域,也竭盡所能模仿這樣的方法。這個方法確實可以帶來成果,但也因此失落了一些東西。如何把握住這些失落的東西,就成為我們的課題。
於是,剛剛提到的心理治療的場合中所說的「觀看事物的方式」,就變得很重要。也就是說,我們不將對方視為客觀的對象,而是注重兩者之間(治療師與患者)主觀的關聯。比起要素的分解,我們試著以全體原本的樣貌,去理解、掌握全體。
過去,佛洛伊德曾經稱這樣的態度為「均勻懸浮的注意力」(evenly-suspended attention)。不是將焦點集中在某些事物上,而是讓注意力平等地漂游在所有的事物之上。這樣的方法乍看之下,好像是一種渙散的態度,但事實並非如此。
在〈前言〉中提到過,為了區辨觀看對象的兩種方法,我們暫且稱呼它們為「男人之眼」與「女人之眼」。或許有人會反對這樣的名稱, 所以我想先略做說明。
我在這裡對男女所做的區別,來自這樣的考量──從歷史上來看,大致上男性擅長分析的、客觀的觀點;而女性則擅長以主觀的角度觀看全體。特別是在近代的歐洲,客觀分析的傾向和男性的優勢地位結合,掌握強大的力量。社會性的場合,幾乎都由男性獨占;連思考與世界觀,也都處於男性優勢的狀態。因此,女性要進入這樣的世界,就必須具有「男人之眼」。現代歐美的女性,嘗試以「男人之眼」觀看世界,意外地發現這是可能的。不論男女,都可以同等地擁有「男人之眼」。女性解放的主張,就是以這樣的事實為立論基礎。
這樣的情況,更強化了普遍以「男人之眼」觀看事物的傾向。一直到最近,才有人開始主張,以「女人之眼」觀看事物,和以「男人之眼」觀看事物,具有同等的意義。同時也產生了這樣的看法──就傳統上來說,女性比男性更擅長以「女人之眼」觀看事物。我們不妨把這些主張,看做是超越近代的一種努力。
簡單來說,我們可以用「男人之眼」與「女人之眼」,來為觀看事物的兩種方法命名。近代是「男人之眼」占優勢的時代。雖然大家一向將這一點和男性連結在一起,但事實上,男性與女性都可以擁有這樣的觀點。
還有一點,不管是從「男人之眼」或是從「女人之眼」觀看事物,兩者皆很重要。生活在現代的我們,有必要透過「女人之眼」重新認識事物。雖然後者是女性的長處,但是對男性來說,當然也是可能的。過去在「研究」的領域中,「男人之眼」占據了優勢,但今後我們應該也透過「女人之眼」來從事「研究」才好。
既然男女皆可能,那麼,不要冠上男女之名,而是稱為第一機能、第二機能,不是很好嗎?不過,我覺得人類有男女之別,是一件奇妙的事情;這件事和我們要探討的問題,有某種微妙的關聯。而且這樣的說法,能讓我們較容易感受到觀點的差異。因此,我刻意不避諱地使用「男人之眼、女人之眼」的說法。
雖然筆者自身是男性,但這本書是以「女性眼光」優先的立場撰寫的。以這樣的觀點閱讀《源氏物語》,之前所謂的「全體的樣貌與結構」,將浮現我們眼前。
雖然說是以「女人之眼」來觀看,但若是要用文章表達我們的觀察,並且整理成冊,「男人之眼」當然也是必要的。這是兩者之間平衡的問題。不過和從前的研究比較起來,本書應該是較偏向「女人之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