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的裡面 | 誠品線上

裡面的裡面

作者 朱嘉漢
出版社 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
商品描述 裡面的裡面:金鼎獎推薦優秀新銳小說家重量級長篇著作揭開不為人知的台共家族故事及白色恐怖時期祕聞  二二八事件時,一位日治時期被判刑最重的前台灣共產黨信仔,在大姊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金鼎獎推薦優秀新銳小說家重量級長篇著作 揭開不為人知的台共家族故事及白色恐怖時期祕聞 二二八事件時,一位日治時期被判刑最重的前台灣共產黨信仔,在大姊潘笑的幫助下潛藏出逃。他先是奇蹟式地逃過了仄窄閣樓間憲兵的追查,超現實般隱匿在老舊的木條和牆面之間沒被發現,之後他沉默卻有神祕感知能力的大姊繼續安排他搭船逃離,並由外甥阿寬護送。阿寬作為信仔舅舅逃離台灣的共犯,見證其失蹤者,即便後來當他聽聞信仔已亡故,仍裝作不知情。因為作為家屬遺族,是不能承認他們之間是有聯繫的。幸好,阿寬仍有個秘密支持著自己。畢竟這世間唯獨他,依稀看到信仔從助他出逃的破船跳下去的身影。幾回感覺支撐不住時,他總回想此幕,歡快猜想或許信仔一直在逃,逍遙的以另外一種身分度過餘生…… 而那夜之後,信仔的空缺,就此影響了許多人的餘生:新寡的大姊潘笑,一世人沉默;獨自扶養女兒們長大並照顧著信的朋友後代們的信仔妻子盆,懷藏祕密並勇敢堅強度過終生;外甥阿寬,幫助他潛逃的見證者,也是與他最相像的、少點靈感卻多些憂鬱的後輩,在他帶領下讀了許多書,卻對知識的力量既敬又懼,以及與他命運平行、遠在滿洲國的二哥仁…… 《裡面的裡面》以真實的歷史背景為故事的舞台,埋藏了信仔告別世間的最後幻想,小說並虛構了一位將來能破譯信息的後裔。而這名後裔,將追尋所有被抹去的痕跡、聆聽沉默的聲音、思考那不可思考的事物,最終,虛構起信仔以及他們的故事。朱嘉漢這部長篇匯集了一直以來廣義白色恐怖小說的面向,做了新階段的嘗試。小說時而低吟、時而高歌,以現代文藝語彙雜揉台語文語感,切片敘述著台灣共產黨、日治時期、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滿洲國的起落等等,不論這些元素以往如何各自缺席或沉默,整部小說以立體拼圖的方式做了巧妙連結,故事中的角色在不屬於他們的時代之中,將自身的命運折疊再折疊,藏在裡面的裡面,並遙遠地留待給無緣相識的子孫。

各界推薦

各界推薦 學界、文壇 一致肯定推薦 學界代表 王德威、陳芳明 小說名家 黃崇凱、賴香吟 青年作家 林新惠、洪明道 (依姓氏筆畫順序) 「這部小說,恰巧是行方不明的故事,它開放了去向的可能,但這個去向,可能,終究指向我們自身內部;行方不明的焦慮與思念,在時空之中變生意義。讀著讀著,我知道我走在新的路徑,我樂見,我們的記憶,走到這個境地。」──賴香吟 「《裡面的裡面》可以說是匯總過去廣義白色恐怖小說的機制,做了階段性的集結,展現『事件』在女性、同輩、後代身上施力,並用立體拼圖的方式組合成了長篇小說,具備相當的完整性。 小說時而低吟、時而高歌,以現代文藝語彙雜揉台語文語感,回顧思考諸角色的一生並賦予詮釋,使得角色們帶有浪漫英雄色彩。」──洪明道 「《裡面的裡面》和我們身處的台灣——在這塊土地上層疊的記憶、文化、歷史——互為因果。正因台灣的歷史如此交纏繁複,才能孕育出《裡面》這樣一部既虛構又真實的敘事;正因為《裡面》摻雜了歷史事實與小說家的虛構技藝,才讓台灣的歷史與記憶得以被述說,也因為被述說而得以續存。」──林新惠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朱嘉漢朱嘉漢,1983年生。曾就讀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社會學博士班。現為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寫小說與Essays。著有長篇小說《禮物》、《裡面的裡面》。

產品目錄

產品目錄 第一章 把自己折疊的男人 第二章 他沒有搭上那條船 第三章 寡婦 第四章 方向 第五章 跟蹤與失蹤 第六章 通譯者 第七章 不笑 第八章 焚書 第九章 遠方的信 【推薦跋】追蹤離開的小船,在大船上 ◎洪明道 【評析】裡面的反饋迴路:朱嘉漢的小說系統 ◎林新惠 【附錄】小說家的對話/賴香吟與朱嘉漢通信錄

商品規格

書名 / 裡面的裡面
作者 / 朱嘉漢
簡介 / 裡面的裡面:金鼎獎推薦優秀新銳小說家重量級長篇著作揭開不為人知的台共家族故事及白色恐怖時期祕聞  二二八事件時,一位日治時期被判刑最重的前台灣共產黨信仔,在大姊
出版社 / 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
ISBN13 / 9789571382135
ISBN10 / 9571382132
EAN / 9789571382135
誠品26碼 / 2681881778004
頁數 / 272
開數 / 25K
注音版 /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級別 / N:無

最佳賣點

最佳賣點 : 金鼎獎推薦優秀新銳小說家重量級長篇著作
揭開不為人知的台共家族故事及白色恐怖時期祕聞

試閱文字

推薦序 : 【推薦跋】
追蹤離開的小船,在大船上 ◎洪明道
朱嘉漢和我的第一本書在2018年底發表,因為意義上的關聯,被我的出版社企劃視為同一主題的兩種聲道。
儘管在追索的核心有部份重疊,我們的挖掘方式是很不一樣的。如果說是同期出道的話,差別大概有Leo王和流氓阿德那麼大。閱讀朱家漢的《禮物》時,除了感受到「寫作者」這個敘事聲音的高度自覺,也可看見朱嘉漢意圖用語文製造差距,時時反思理論和概念。我卻是隱身文字之後,默認寫作者和讀者的契約,逕自說故事的那種。不得不承認,《禮物》和我所熟悉的小說路數,在光譜可以說是相距甚遠的,我必須耗費極大的精神閱讀《禮物》。
然而,《裡面的裡面》是一本在光譜上靠過來一些的小說,並處理了離當代頗遠的歷史,台灣共產黨領導人潘欽信的故事。這種遠並非時間上的遙遠,而是政治上對左翼思想保持的遠、歷史教育裡對台灣共產黨的遠,再加上現今華語環境距離當時日語、台語的遙遠,使得《裡面的裡面》的企圖令人敬佩。
相迫和相倚
在當今要處理相對遠的台灣歷史,寫作者已經沒有前輩需要在文字裡躲藏的必要。另一方面,台灣研究經歷前人突破禁忌、形成學科,到現在有了一定的成果,在責任和倫理之下,寫作者很難再用「歷史只是詮釋和虛假」來施展幻術,虛構也難以無限上綱。
當代寫作者佔據另一種優勢,是我們可以借用這些積累,在自由的創作條件下變化出不同敘事方式。但同時也面臨挑戰。得想辦法讓作品在滿溢的資訊裡佔有一席注意力,埋下抓人的鉤子。另一個難以繞過的障礙,則是即使在地毯式搜索之後,仍存在的史料、研究的空缺。
對於這樣的空缺,研究者自有迫倚(pik-uá)的方式,需要頂真相迫,嘛愛用心相倚。《毋甘願的電影史》添加了給讀者的糖、實在的乾貨、一切美好的味道,還有做為化學物X的熱忱和眼淚,在非虛構框架下創造出了佳構。
《裡面的裡面》毫不迴避地迎向這樣的空缺,利用小說的方式去迫倚。在相迫的部分,小說九個章節由信仔、阿寬、盆、潘笑等人輪番上場,試圖去逼近更大的全貌。這樣的結構不只達到〈竹藪中〉並陳故事版本讓讀者參與的效果,也展現了「事件」在這些人物身上各自的痕跡。《裡面的裡面》可以說是匯總過去廣義白色恐怖小說的機制,做了階段性的集結,展現「事件」在女性、同輩、後代身上施力,並用立體拼圖的方式組合成了長篇小說,具備相當的完整性。
另外一種小說特長的處理方式,則是心理上的相倚。小說的全知者不時穿越時空和人物站在一起,「你不知道如果選擇切斷關係,會留下多少把柄在他人手上」、「而是某個瞬間賜予你的時刻,將某些你以為失去東西原原本本還給你」。在這些段落,已經預知後來故事的全知者,私密的和面臨抉擇的人物對談,或為這些人物的一生下註解。
這讓我想起巴爾加斯尤薩的《天堂在另一個街角》。在這本交替描述芙蘿拉、高更一生的長篇小說裡,同樣頻頻用「你」來靠近這些時代異端者的心靈。兩相比較下,《裡面的裡面》透露出更多疼惜和謳歌,《天堂在另一個街角》則多了一點距離和懷疑。《裡面的裡面》借用了小說擅長的技術,以現在的心靈去探測過去的心靈,給了一份探測紀錄。
而對信仔來說,天堂也是否在另一個街角?我們現在又距離那個街角多遠?這也是《裡面的裡面》一再提問的。
在《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中,林傳凱反省了口述史的可靠性、敘事生產的脈絡和社會氛圍對當事人敘事時的影響。同樣作為提取記憶的手藝,這些反省也可以做為創作小說的提醒。
不同時代採集的口述史總是有不同版本。由不同受訪者集結起來的口述史,也會組合出不同意義。在《裡面的裡面》的潘欽信,是透過其家屬親族視角組合出來、親暱且為台語聲道的「信仔」,小說從頭到尾並未將「潘欽信」這個歷史學界的、史料上的名字給貼在人物上。
《裡面的裡面》終章掀開了書寫的過程。終章裡的「他」可以作為小說的定位點,也誠實交代了一些限制。「他」的家族經歷集體性遺忘,「他」無可避免的處在語言斷裂後的社會,在教養過程中被隔絕於左翼和人文知識之外。「他」和信仔、讀者和他之間的關係,都可以視為事件的延伸作用之一。
百年後的武勇和廢青
回到小說本身,《裡面的裡面》時而低吟、時而高歌,以現代文藝語彙雜揉台語文語感,回顧思考諸角色的一生並賦予詮釋,使得角色們帶有浪漫英雄色彩。這種做法的另一面,是會讓敘事節奏停滯。
儘管我會期待在用概念統攝之前,有更多個案性的細節和差異,拓印出歷史角落裡人的細碎紋路。不過,這是小說藝術自帶的限制。精雕圖式(pattern)的同時必得壓縮人物,情節也會受牽制,小說家只能盡力走在狹窄的平衡木上。《裡面的裡面》見長之處便在於圖式,無論是結構的對稱、人物之間的互相補充,形塑出做為整體的美感,意義的湧泉也往往在其中迸發。
小說的跳躍處往往是象徵或意義傳達的重點,諸如潘欽信看見血色的基隆海港、阿寬請盆擔任好命婆,幾處時空斷接令我十分震撼。時間尺度的瞬間拉長,能讓我們重新評價小說中運動的失敗。
放在台灣小說的長河裡,《裡面的裡面》帶領我們看見百年前武勇的樣子,王詩琅〈沒落〉正好可以一起閱讀。相對於〈沒落〉裡轉向的耀源,信仔則是下獄的那個。無論下獄或轉向,運動的失敗已然發生,運動者和具連帶關係者往後的生活,都是小說開始說話的地方。
走過歷史的十字路口後,我們已經很難想像要完全突推翻資本主義基礎的社會制度。回頭看這些信奉主義的職業革命家,也許會感到隔閡,但懷抱對另一種社會狀態追索的人,在哪個時代都會有。
《永別書》裡有一段,呂赫若的後代和同學在一番輕鬆地聊天後,說了一句「呂赫若是個真正的才子」。「要是她可以不用說呂赫若是個真正的才子,該有多好」,《永別書》這麼寫。
無論呂赫若或潘欽信,人們都不那麼記得他們。在《裡面的裡面》從幽暗處帶給我們「信仔」的故事。期待潘欽信和信仔之後的調和以及解放,也祝福記憶和意義能繼續生長下去。

試閱文字

內文 : 第一章 把自己折疊的男人

他一直想要拯救的那個人已經被抹去了。
像是將玻璃窗上的半透明污漬、雨水流過後宛若溪川的細痕、鴿子屎,用抹布沾點水輕輕擦掉後的樣子。乾淨得如同因擦拭而留下來痕跡的比他們刻意為之的多。他知道同志們都有徹底的覺悟了:他們將留下的,並不是存活過的痕跡,而是被抹去的痕跡。他的同類們,關係始終游離,充滿了衝突、不信任、背叛與密報。只是在最後,以完美的技術抹拭乾淨,成了共同的命運,雖然無緣知曉,但也不重要了。
他仍有一點點不甘心,想大聲對誰抗議一下。等在面前的,怎會是全然背離他們所願的死。即使他們仍然年輕,但命運使然,他們看待前幾年的革命歲月猶如前世蒼老。
他們等待。死,本該如武士切腹。他,以及他的朋友們,充滿奇想地企盼這種形式的死亡。因其乏味,才有條件在那一切的行動裡,專心地製造死亡。他們在想像中,練習能夠每次都召喚出精確無比的想像畫面與細節。切腹是最無言的死,因為他認為所有的思考或是語言,存在不得不呼應的黑暗。那是人的存在在面對難以承擔的黑暗時的吶喊。切腹這樣無須言語,甚至扼殺言語的死,如此光明。光明得像是直視烈日。
不怕孤獨的他們,卻怕極了孤獨的死。他們暗中交流,以化名與暗號,互相帶著假面打交道時,也許都想過他們是怎樣的以死誓盟。他們的命,如此朝不保夕,不殃及親友已是萬幸的有罪之身(儘管大部分的他們,甚少真正傷害過任何人)。生死互繫,產生一種錯覺:每一回任務的完成,躲過眼線後,都感覺自己的命是被拯救的。於是,與理智不相符地,他一次次投入、以身犯險,皆感到救贖。原來該死的那條命,被上天允諾多延長一些。久了,命感覺是偷來的。直到死亡到臨,才能卸下責任,完成最後的任務了。
一個人的犧牲,與另一個人的承繼,啊這宇宙裡無盡的沈默地被奴役的我們啊,這樣代代相傳。這族類,受思想毒害之人,妄想著走在人類命運的前端,以自身死換取,不,是下注,賭那他們無權享用的未來。這讓他們有安心感。因為踏上這條路,多半都不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沒有人強迫,可總是太晚察覺自己已經在這條路上。秘密發芽,細絲朝向四面八方,你不知道如果選擇切斷關係,會留下多少把柄在他人手上。他們彼此不去談論動機,沒興趣知道亦無打算讓人知道為何參與革命事業,他猜測真正的原因,他與大家是一樣的。其實根本沒有確切的時間點與動機,慷慨激昂所說的理由只是藉口,他感覺總像抽到一個比較不好的籤,在野球場上站在一個他不想待的位置,等著球朝他不懷好意地飛過來。
他想,至少,他應該有權利選擇怎樣的死。其實,過去除了組織開會必要表演的激烈陳詞之外,點燃熱血燒毀理智的儀式後,他內心裡甚少有仇恨的,不管是對日本人,或是對於階級。他僅僅以最單純的方式去相信,反抗就是歷史推動的方式,終有一天是由歷史上受壓迫者的後裔來接管世界。那世界不見得更好,然而沒有革命或抗爭的需要了,或許有思想的人就可以做點別的事了。他單純信仰,以至於,面對形象模糊的敵人,喊著要打倒的敵人們,既然敵強我的態勢如此明顯,他們註定不見天日,妻離子散、顛沛流離,至少他們這群渺小的生命該有權決定該怎麼死。例如可以尊嚴一點,體面一點,面對行刑者與圍觀的群眾,他可以暢所欲言。被取笑也好,被同情也好,被咒罵也好,被忽視也好,至少那樣的舞台上,他可以安然給出自己的生命。
直到他發現世界變動得如此快,走了一批統治者,卻來了另一批。這時已經無法分辨敵人或目標,因為他們不再匿蹤。他們依然是絕對的劣勢,卻遭到天羅地網的拘捕。他們大多數人在十幾年前就坐過牢,早在那時,他們的革命希望已被澆熄。這回,全島大屠殺,他們這群過去的共產黨人,再度成為目標。這回,不再是摧毀組織與改造思想那麼簡單。他身邊的同伴一一消失,不知道是被抹去,還是順利逃亡都無從得知。
這情勢與過往不同,他們的死實在太輕了。輕,而且無比孤獨。他人的死,或精確來說是消失,讓他感到無比孤獨。
他才突然開始惶恐,羞恥地向家人求助。於是開始那猶如影子般扁平的折疊生活。也是那時候開始,他才知道時間是具體的、甚至可觸的,只是我們就像每個奢侈的呼吸者,沒有察覺到空氣是多大的恩賜。他把自己折疊,壓平,再折疊,在夜深人靜時,也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只有一顆心臟怎樣也跳不停,吵得他時常失眠。他學會緩緩地讓尿意流出,在龜頭打開的小小縫隙,用尿壺接著不發出聲響。他把一切動作化作最簡,漸漸縮著,變成一顆蛋,等待哪天把自己孵出來。他與想像的聲音對話。他感覺,自從進入這靜止的逃亡時間後,已經失去言說的能力。他練習很久了,假如有一天再度深陷囹圄,要保持意志,以沈默的方式,在自己的腦袋裡創造最大的自由。他將會決定絕食,同時用思考把自己餵滿,然後在行刑槍隊面前,徹底藐視死亡。他沒想過日本會真的戰敗,在面對這敵人時會如此懼怕。也沒想過,他在怯懦之下會躲在大姊家的閣樓裡,思想跟存在ㄧ樣,輕易的在被逮到之前就自行抹去了。他的思想、信念、夢想、骨氣,就像陰暗裡流出的尿液,緩緩地流掉了。
他認識到,這是屈辱的形式。

那時他聽到風聲,原來匆匆召集凌亂組織就地鳥獸散。他一路躲藏,像個行走的瘟疫驚擾他認識之人。他發現,在轉瞬間,熟識者皆成陌生人。他在這世間已被放逐。記憶裡的家鄉不是這樣的。他才注意到,放眼望去,街道上,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連窗口都不留隙。他沿著山林的邊緣走,迷途地繞行到新竹。在巷口等到深夜,小心翼翼地敲了大姊出嫁後所住的朱家大門。
大姊應門,像是早有準備。她接納了他,一點慌亂的感覺也沒有。當然可能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現實窘迫,像是被虎狼前後包圍,此時救助者除了伸手,被救助者除了緊緊抓住,別無他法。也許這是一連串的災難的開始,也許他會連累家人,也許他會被告發。他沒有機會去交待細節了,譬如他所犯的罪、他敵人可能會以怎樣的方式逮住他、若是不幸被抓住了會怎樣地連累到窩藏他的人。他甚至不確定大姊究竟知情多少。她怎麼看待他的呢?這一切無從確認,猶如暗中走鋼索,一不留神便是深淵。
他被大姊領上樓梯,塞進閣樓,來不及探問姊夫(保守的姊夫會同意收留自己嗎?)。只有在微光中,回頭瞥見幾年前從日本讀完商科的外甥探出頭來,那俊秀的眼眉透露出哀戚。他想,他們應該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有一種知識是關於未來的。你不了解過去的始末與細節,也未必清楚現況的輪廓,可是對於即將到來的命運,卻是無比清晰。猶如在屠宰廠待宰的豬隻。

……

第三章 寡婦
一•

後來,在大家的回憶中,她是非常「お洒落」的女人。
她與她四個女兒,儘管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地方上也沒有人敢輕賤她們。稍微知情者,在稍微輕鬆、安心的私密場合,忍不住想提起她的秘密,卻又不敢再說下去。像是關於她的所有一切,如此攤開、光明,讓人有點困惑,想要打聽什麼耳語,或是妄自猜測者,皆在某種奇特的心思下自制。未必是恐懼,大抵上比較像是不安。知道了太多,恐怕也沒有好處,甚至危險。像是某種自我保護本能阻止人們向她打探。
簡單來說,她的樣子,太不像是個遺孀了。實際上,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她丈夫是生是死,然而她就如此理直氣壯的,不像寡婦地活著。
這太奇怪了。如果你有認識一兩個像她那樣遭遇的人,你多半會看到一個顏色被徹底抽掉的靈魂,眼睛最中央的瞳仁染上難以察覺的灰,稍稍地放大,像是死屍緩慢的變化。你也許會說,未必是這樣的,也有一些較勇敢、較硬頸,不但能生存,還能漫長的熬、常久的鬥,纏鬥到黑夜過去。可是即使是那些鬥士般的身影,你總會在難以察覺的瞬間,看到他們身上永恆的傷。時光大把大把流逝,痛苦被清洗,屈辱被清洗,來不及哀悼便下葬的各種記憶。卻是那躲過一劫的看不見的傷口,待在那些倖存者身上,現形時仍然會皮開肉綻。那也許無關緊要。儘管好不了,但並非致命傷。也許這個傷令人感到不適、折磨,也許它會嚙食生命令人少活幾年,那也無所謂了。煎熬在所難免,快不快樂已不再考慮,他們所追求的,到了最後,所有的仇恨、懊悔、憤怒或羞辱已經化為一顆細小而堅硬的核,撐著挺著只是為了與時間本身對抗。看到了最後,還能是什麼?他們像是開始褪色的照片、漆開始剝落的牆、花瓶裡開始發臭的水、癱在雨後爛泥的花瓣、開始淤積的港、眾人皆遺棄遠走的村莊。令人安慰的是,除了時間外沒有其他的敵人;令人悲傷的是,這場仗始終會輸的,而且已是輸了第二回,因為早在進入這樣的狀態前,在進入對抗起漫長的恐怖時代前,他們就是失敗者了。
那個女人不見得是唯一的。不過至少在她所生活的圈子,她予人的印象,都與承擔相同命運者有所區別。偶爾,還有些人不諒解她。更奇怪的是,那些敵意,又在她身上特別容易被化解。
忘了是誰說過,試探她,像是照鏡子。無論你從哪個方面,用什麼方式,帶著怎樣的意圖,光明磊落的或卑鄙可恥的心態,面對那女人,她總是會回應的。預期著某種衝突,某種尷尬,像是大晴天裡轉瞬間席捲天地的驟雨,或是一種無望的抵抗,拼死命守住的最後一線尊嚴,在她身上都看不到。不管什麼時候遇到她,甚至打擾她,她總會招待你。有時在街上遇著了,寒暄兩句,她往往能順手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兩樣新奇的糖果、餅乾、飾品當作禮物。帶著一種純真的和善贈與你,像是鼓勵著你,撫一撫傷口,往前走。你總會得到回應。然後你也會同時發現,你所得到的,其實正是你期待的樣子,符合得令人起疑。她反映的,僅是將你的慾望、好奇、偷窺欲、憐憫、妒忌、猜忌,原原本本的還給你。不管你想知道什麼,她都給你想要的答案。然後,你會在離開以後,發現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自問自答。你懷疑起這一切的問答,也懷疑她的用意,可是最終,你懷疑的對象,往往回到那個正在懷疑的自己身上。
後來,很少有人問她了,畢竟一個照得太清楚的鏡子,不會有人想多看一眼。
只是沒有人敢認真地詢問,不帶任何預設與假想、單純的想要了解,關於她與她的丈夫的故事。

她的名字叫盆。對於這名字,她沒有喜歡或不喜歡。她家在永樂町通開間布店。從小她在布團裡打轉,習慣每個布料的紋理、染印、重量,也聽熟了每塊布的來源或用途。她不靠大人教導,僅憑眼睛辨認花紋、織法、布料、顏色,用耳朵傾聽布料間的摩擦聲、剪布聲與繃布聲,她嗅得出不同的染印下每個顏色留下的獨有味道,還有她的指尖,觸過成千上萬種布,她甚至可以揣測出同一批布料中些許的差異。父親曾寄望盆可以學學怎麼做衫,車衫縫衫漿衫,或去紡織廠當女工。她沒有反對,只是用自己的方式閃躲,毫不為難雙親。
她上學以後,成績不特別優異,然而每一次的測驗都能過關。尤其日語與英語學習上面突出,展現語言上的天份。很多人都搞不懂這麼這麼寡言的少女,怎麼說起外語這麼優雅,甚少有人知曉她有雙擅長傾聽的耳朵。
她將許多事都放在心裡,沒有壓抑,就是放著,輕鬆地。她不知父親的期許,當個聚寶盆,放進一點財富,就會積起更多金銀財寶。或至少,沒有富貴,也該多些福氣。父親沒想過,如果真的如他盼望,成了聚寶盆。那麼即使聚了財富,或是福氣,那些還是永遠沒有她的份。不論是放進去的,或生出來的。
幸好,盆也不在意這些。她僅僅是不分貴賤、稀少或多餘、恩賜或詛咒、美麗或醜陋、乾淨或髒污、在地或外地、純粹或混雜、善良或邪惡、真實或虛假,都可以暫時放在她那,等待哪天領取,沒有時限。需要的人總是能找到她,或是她總會找到需要她的人。她不知道怎麼形容,那些寄放在她那的是什麼。後來她索性統一稱為「心事」了。寄放,不是強迫她接受,儘管她的態度與全盤接受沒有差別。沒有人要她保守秘密,但對於所有寄放心事的人來說,沒有一個地方比這裡更安全了。盆,聚著他人心事,毫無壓力,以至於羞恥的、令人見笑的心事,在寄放的那一刻,也彷彿找到最好的暫時安置。她明白自己的「器」,沒有濫用。或者該說,她不曾真的使用過。她是給人用的,假如有需要的話。她覺得這樣很好。
若有人問起,那麼她自己的心事呢?她或許會說,她只要裝得下一件心事的空間就夠了,而這樁心事還出現。

關於未來,盆決定爭取公費的名額,進入醫院,學習成為一位看護婦。
看護婦的要求嚴苛,盆與台籍的朋友扶持著。她必須經過生理解剖、一般護理、內外科學、小兒科學、婦產科學、眼科學、耳鼻喉科學、牙科學、皮膚科的訓練,也當然包括藥劑、細菌學、繃帶、急救、傳染病學等專業技能。
這些專業遠超過她一開始的想像,認識人體的構造、肌理、組織同時,也把她整個人拆解又重組一般。她還是把這些吞下去,不假思索地,漸漸也渡過艱難的時期。到了實際學習包紮、注射、急救處理時,她開始找回從容。她暗自欣喜先前的猜想沒錯,她最大的天份在於表面。她可以藉由觀察或觸摸表面,知道眼前這個病人需要多少的心思來照料。就像她過往在布店裡,可以從細小的觀察知道客人的需求。對她來說,世間很複雜,可是人的心思不難猜想,至少就她想要知道的部分來說,並不難知道。
現在她更確定了,人世間並沒有真正謊言,畢竟謊言無所不在,生活當中需要各種謊言才能好過些。她與其他人不同。在她眼中,各種由於內心某些檻,或思量計算而說出的謊言,其實無傷大雅。她有了屬於自己的哲學。各種謊言,她皆能察覺背後隱藏的訊息。甚至在謊言底下,被遮掩過後的訊息,對她而言,呼喚反而更強烈,更真摯。她眼裡,謊言與真話之間無法如此區辨,畢竟許多說真話的時刻,也同時在遮掩的某些事。
她並不想知道所有人世間的真相。只是暗自地希望自己,每個來找她的人,或她找到的人,她都能妥善的,暫時的,安置起他們。就跟她收納著他人的心事一樣。
看護士這條路父親十分支持,不但體面,也省去了家裡的負擔。對於將來的婚嫁而言,也是很好的選擇。盆的修業第一年結束了,也習慣了泰半的醫院文化,剩下的一年讓她感到十分光明。
她休假的時候會回到家裡的布店幫忙。看護婦的職業方向確定後,家人對於她假日的幫手,感到相當溫暖。父親知道盆沒有心眼,他認為這是優點。唯一的擔憂是,盆會不會對未來也沒有盤算呢?
看到她現在這樣,不禁放心。剩下的,就只有婚事了。父親不急,看著成年的女兒盆,想想當初對她的期望,感到有點微妙。似乎這麼多的兒女當中,盆沒有表現出特別有孝,卻在回過身來,兒女紛紛長大投向未來時,發現相對沈默的盆,為這家族甚至身旁的人,攢下某種並非財產的珍貴之物。他想,真要說的話,就是福氣吧。他看著女兒在店裡回身、彎腰、微笑招呼、跑進跑出,心想,盆應該也有足夠的福氣給自己。
盆沒有隱藏什麼。就像她自己喜歡自己的名字那般,屬於自己的,就放在盆子的底部。沒有隱藏,只是放在下面,有時被其他東西遮住了。如果對她有過誤解,只要時機到來,總會迎刃而解。
父親看著女兒在店裡摩登的姿態,才突然想到,過去希望盆去學女工、家政或縫紉,為什麼都用她的方式避開了。盆沒有反抗過家人,好像對於壹切悉聽安排或逆來順受,卻總是默默安排自己的路。使敏感的父親始終覺得有疙瘩。父親這時才知道原因。盆不是對布店沒有興趣,而是她想做的,其實是買賣這一塊。他觀察著盆在店裡,發現她真有天份。
這時,他們家的生意已經不如前,需要多點進口布料的買賣才能支撐。盆這方面的才華讓父親感到怨嘆。面對盆的無悔與大方,父親遺憾無法讓她接手這家店。他利用她在店裡幫忙的有限時間,將所有的經驗傾倒般的教給她。帶著她看貨、批貨、估價、講價、倉庫、批發。盆沒有差異地默默學著,像是父親的左右手。這樣的日子不長,卻是這對父女,藏著所有家人與朋友進行的,屬於兩人的私密幸福。
進入第二年,盆的學業得心應手,在學校也頗得人緣。她包紮與注射的方式俐落,也細心能察覺病患的問題。尤其是她的耐心令人激賞,凡她照料過的病患,都無比信任。她實習一陣後,在臺北病院工作。她當時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了。看著他人的生命起起落落,生老病死,自己承接著他人身體,直到自己也終將經歷這回。婚事,就按父母的安排說媒,或是相親都好。職業既然已經任性,之後便不再忤逆父母。
只是她沒想到會遇到那個人。

……

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