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文字
自序 : 人生定位與生活智慧──董陽孜所選的「金玉良言」
文|柯慶明 (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臺文所名譽教授)
我總以為書法的興起或講究,或許和碑銘的文體有關。也就是神聖的書寫自日常的書寫超越出來,不復書僅只記姓名耳,而別有傳之久遠意義,不論披之金石,或置於廳堂、座右,皆有久憶不忘之意。是以「銘言」往往即是「金玉良言」。
董陽孜行跡遍天下,她的書法雄渾遒麗,頗得江山之助;數十年來最,博覽中華經典,以自身閱歷,融入書法表現,形成另類詮釋,彌足珍貴。近年她重新檢點歴來所書「銘言」,取最有契會的32刞,編為「金玉良言」一輯,重新以筆墨詮釋,來反映她對中華文化的體認與其個人領會的精神境界。
一、人生定位
「金玉良言」一輯,一方面出於多年累積的「再思」;一方面已臻諸事圓融心境,選辭要言不繁,頗有「豪華落盡見真淳」的韻致。它們或以中華文化的高度為宇宙人生定位;或以生活實踐的角度,指出要領。為宇宙人生定位最重要的「銘言」是:「盡性」,二字。首先它涵括了《中庸》首章:「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以開發、實現天賦的各種潛蘊的良知良能為生命追求的道路;以及《中庸》二十二章的「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由自我善良天賦的充分實現而成為這生生不息宇宙的一種參與化育的力量,因而分享了「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光輝境界。在具體的實踐上,由「盡人之性」,加以落實則為《大學》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作新民」。對當代生命的「作新民」之義,自以梁啓超「新民說」的論述,最為透徹。
由《易經說卦》的「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我們可以很自然的引申到《易經繫辭》的「樂天知命,故無憂」。最能反映這種人生態度的可能是詩人陶淵明,他在〈歸去來辭〉的結語,直接引申此語,以具體的生活情境彰顯此一哲理思想,格外具有說服力;難怪自蘇東坡以降至林語堂都因其行止境界,推許為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盡性」的道路,反映到道家的思維,則是「抱樸」與「坐忘」。《老子》十九章強調:「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認為持守我們的本真才是「盡性」的良方。陶淵明則在〈勸農〉詩中引申此意,以為「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以為上古之人,真樸本性未失,故能自足自得。《老子》三十八章的「處其實,不居其華」,亦是一樣的思路:這都是以原初的本真來瞭解「性」,因而「守真」、「抱樸」.「處實」即是「盡性」。這種不受外界瑣細現象的動搖,「離形去知,同於大通」,《莊子‧大宗師》的「坐忘」,正是這種守真的極致。
儒家「盡性」的途徑,則為注重道德操守的「有所不為」與「有所為」的狷者、狂者形態;《孟子‧離婁》綜合而言:「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正凸顯了二者關連。而「有為」的極致:則為《論語‧憲問》中對孔子的形容:「知其不可而為之」,反映的正是聖賢愛人濟世的宏願。
二、生活智慧
在生活實踐中,董陽孜首先掌握了《論語‧里仁》中孔子以「一以貫之」為教,化繁為簡,掌握基本原則的重要;以及王陽明「知行合一」,不論是致良知,或對萬事萬物的認知,都離不開躬行實踐的要旨:終究生活是實踐之事,而不僅是言談之事。實行,若回到「行」原為行走之本義,則一方面引《老子》六十四章:「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強調起而行的重要,一方面則知道選擇道路的重要,因而引《易經》的「慎始」之意,而引申為《論語‧公冶長》的「三思而後行」。但常人往往持志不堅,毅力不足,遂以《戰國策》的「行百里者半九十」為警戒。實踐的目的,終究非為事務即為事業。要能夠立基於真實,則首先必須「實事求是」;雖然成敗未卜,但終必得相信「事在人為」,人們才會盡心盡力以赴;這也正是「有志者事竟成」的真諦。而邁向成功之路,一則是透過「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來提昇自己;尤其不但堅持;甚至「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以超乎常人百倍的努力來追求,因而《中庸》形容這樣的人:「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另一則是如《詩經小雅鶴鳴》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參考別人的經驗與知見,來增益自己。由於注重慎思、明辨.篤行,因而在處世治事上,如朱熹《朱子語類》所謂:「寧拙毋巧」,求其可長可久。
三、虛懷雅量
我們的生活實踐,除了謀事之外,主要亦來自與他人的關係和基本的處世態度。在與他人的關係上,董陽孜首先選了《論語‧述而》的「三人行必有我師」:以擇善從之,不善改之,作為自己進德修業的參考;基本上是一種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的積極進善的人際交誼。這種交誼,表現出來就是一種《尚書君陳》所謂:「有容,德乃大」的「有容乃大」。這種容納世界的雅量,亦見於「有韜世之量」的「韜世」;以及李白的更具詩意化的表達:「巨海納百川」。這種虛懷雅量,未必只出於用人治世之大器所需,當人缺少容人以至容世之度量,必然感受「出門便有礙,誰謂天地寬?」,而處處感覺迫促,行路步步艱險。甚至連「遯世無悶」的心境亦不可得!假如不能容納他人,我們就無法接受世界;無法接受世界,就無法樂享人生。終究世界是我們生活內容的極致!但一句「天外有天」卻顯得世界無盡,境界可以重重超越,不但使人不再安於小成,更令人渴求精進不已,因而產生,有無限開闊空間可以持續努力的希望。
四、自在自得
我們的生活在謀事與處世之外,最重要的是自處。董陽孜首先選了司馬光《獨樂園記》的〈獨樂〉文中提到:「各盡其分而安之」,也就是安分守己之生活所感受的喜樂。雖然該文也提到《莊子.逍遙遊》的「鷦鷯巢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以證明生活符其基本所需即可,但其意旨仍在「窮則獨善其身」的「獨善之樂」,亦即宛轉道出《論語.雍也》中,孔子稱讚顏回所謂的「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正是一種由心安理得之德性修養所產生的一種生命的喜樂。落實在具體的形容,則為「心閑意適」與「自如」。「心閑意適」從無所罣礙,適性合意說;而「自如」則從意氣昂揚,靈動自然說。但這一切不僅是來自精神的暢旺自得、來自智能知機,量能割捨。「捨得」雖已是日常用語;但若參考《易經屯卦六三》:「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之,往咎。」即使追逐眼前的鹿隻,一旦進入林中,身邊無嚮導,則危機重重;能割捨才能保持安泰。「捨得」正是《老子》三十三章所謂:「自知者明」,「自勝者強」之特殊的一種表現。另外佛家以慈悲喜捨為四無量心,「捨」反映的正是不執著的智慧與精神。這種自在自得亦可以來自「縱心」,從現實生活中超越而以另外如自然或藝文的世界為寄託,如張衡〈歸田賦〉所謂:「茍縱心於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這種自得的狀態,亦見於「放心」。「放心」有兩義,一為孟子所謂「求其放心」的流蕩放逸之心;一為諸事妥貼,可以安心。要妥貼安心,自然得有種種事先的準備、努力與安排,放心正是最後的結果。最後「了了不了了之」,顯然是結合了「小時了了」的聰慧與「不了了之」的不再細究:正是鄭板橋所謂:由聰明而入糊塗的「難得糊塗」;這當然是「積健為雄,返虛入渾」的極為深刻又極有智慧的自處之道。
本輯所書,確乎句句是金玉良言。